☆、未迟(2/2)
扶疏的花木散发的清香中夹杂着一股子浓郁药香,他转过一丛芭蕉,果然看见一个小丫头正蹲在廊下煎药。
听见脚步身,那小丫头擡起头,见是申屠竞,慌忙起身福了一福。申屠竞挥手示意她退下,径自走入内堂。
他在放置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
床上的人呼吸略微急促,似在沉睡。如此情形,已有四天了。
申屠竞从怀中摸出青瓷瓶,片刻迟疑,终是倒出丹丸送入她的口中。
服药后,她的脸颊渐渐酡红,淡色嘴唇现出血色,竟如同醉了一般。
她酒量一向很好,不曾酒后失态。仔细想了一想,倒也有一次。那时衔梦死讯传来,她在撷秀亭喝得大醉,路过的申屠竞便冷声命人扶她回房。
但看见她鬓发散乱倚在他人身侧,申屠竞只觉怒不可遏,即刻挥退众人,亲自护送。
那时的她收起了平日的尖锐齿爪,极乖巧地靠在他胸前。申屠竞不觉放下防备,更被牵出一丝柔情。谁知她突然睁开眼来,一手抓住他前襟,将一张醉红面庞贴近。两人鼻息相闻,申屠竞只看得见红唇贝齿,一时酒香熏面。
正恍惚间,却听见她在耳边恨声道:“我心中怎会不知,却是你害了她!”
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浇下,申屠竞僵立当场,环住她腰肢的手指不觉扣紧,她却软了身体,再度昏然睡去。
刚刚,只是一句醉语而已。
申屠竞猛然回过神,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想起一些旧事。
见躺在床上的人呼吸平顺,他终于放下心来,几日奔波的疲累此刻一同袭来,眼皮渐渐沉重。
——衔梦嫁与申屠抗,韩重取舍昭然若揭,得不到韩氏支持,他先机已失。虽然韩重又将幼女补偿般嫁到赵王府,在申屠竞看来却与羞辱无异。只是一时羽翼未丰,不能与韩氏为敌,这才在满城的窃窃议论与讪笑中接了那个女子入门。
他本意是将她冷置东院不再过问,谁知大醉之后鬼使神差地闯入了新房。那人身着繁琐嫁衣冷冷的斜眼看来,申屠竞突然大笑出声。
这才是那个秋千上那个翩若惊鸿的身影。
这才是在他碗中几次添粥,最终疑惑不解擡起头来的少女。
“原来你是连宵——”
那吴福儿当真糊涂,怎会将她认错。
连宵天生笑目,即便嗔视,仍似带着三分笑意。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又该如何待你?
申屠竞见到真正的衔梦,却是在申屠抗登基后的一次秋狩中。她惴惴不安地骑在一匹西域进贡的良驹之上,随侍在意气风发的申屠抗身侧。
一条金环蛇突然窜出,衔梦所骑的那匹马惊吓之下,展蹄狂奔。申屠竞不及多想便追了出去。待赶上前马,申屠竞纵身一跃,抱着衔梦向路旁滚去。
翻滚中,有碎石划过他的眉弓,待止住滚动之势,那鲜血便一滴滴落在躺在身下的衔梦的脸上。
她虽然面色惨白,从始至终却不曾听见她呼救。只是在有血滴落在脸上时,才忍不住轻动长睫。
她们姐妹,容貌确实相似,但连宵脸上却从未出现过这般柔弱神态。
申屠竞扶她站起,这才发现申屠抗不知何时已经立于二人身后。
处处雕栏,步步锦绣,但宫墙内却四处流淌着恶意和阴谋,这里豢养着无数人心的恶兽。申屠竞生长于此,谙熟这里的所有规则,对一切习以为常。所以当他听到关于韩家姐妹的不堪流言时,却也不曾十分在意。
直到那一天,他应召入宫,却看见衔梦站在观鱼台上怔怔看着自己。他远远俯身施礼,心中疑惑,起身后看到身旁的幕僚胡定坤,突然好似明白了衔梦眼含幽怨的因由。
那些关于申屠竞韩衔梦私情的议论,秘密送至衔梦手中的各式精致绣品,甚至还有几封模仿申屠竞笔迹的简短书信,皆是胡定坤擅作主张,一手炮制。
申屠竞不禁大怒,申屠抗立足已稳,早已不受韩重牵制,想利用韩衔梦破坏他们之间盟约不仅已无必要,反而会惹祸上身。
虽然他为求胜一向无所不用其极,唯独此种行径,申屠竞不屑为之。
那年的腊月,传来了衔梦的死讯。
来自宫中的密报说,当夜留影殿的确传出新生婴儿的哭声,但事后却宣称孩子落生时已经没了气息。进入留影殿打扫的宫婢,都在第二日突然消失了踪迹,但深入铺地石砖缝隙的血迹却处处可见。
一个被重金收买的老内宦透露,隐约听见宇泰帝在留影殿里逼问韩贵妃一件丢失的东西,还有——
孩子的父亲可是申屠竞。
孩子的父亲可是申屠竞。
申屠竞悚然一惊,自梦中醒来。
躺在床上的连宵,正睁大了眼,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前几日毒发,她因无法呼吸抓破了自己的喉咙。雪白的颈项上,布满了道道暗红结痂的抓痕。而后,只要从昏睡中转醒,她就这样看着申屠竞。佛通过这种长久的注视,就可以记住眼前人的笑貌音容。
申屠竞伸出手帮她将薄被拉紧,却被她抓住了袖口。
连宵将那广宽大袍袖覆在面上,轻轻嗅了嗅,片刻之后松开,用手指在申屠竞的手掌上写道:去了何处?
袖子上,怕是沾染了醉不归那些姑娘的脂粉香。
申屠竞看着她的眼睛直言道:“醉不归。”
连宵松开他的手,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申屠竞贴在她耳边道:“不高兴?”
韩连宵再无反应,像是睡熟了一般。
申屠竞又道:“不甘心?”
青白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申屠竞心中觉得好笑:“不甘心——”
看着她瘦削脸颊,剩下的几个字竟难以出口。
不甘心——
那便活下去。
申屠竞曾经想过,按她这般性情,若是知道衔梦死因,又当如何。
衔梦之死虽然不是他亲手所致,却和他脱不了关系。
但如今却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现在要考虑的是怎样拿到解药。他隐瞒连宵的事情不可谓不多,却也不差眼下这一件。
他以往劣迹斑斑,连宵怕是从始至终不曾完全信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可是无论怎样,都好过看着她死在眼前。
申屠竞缓缓起身,问道:“连宵,你可想回京城?”
连宵闻言睁开眼,她在申屠竞脸上看不见半点说笑的样子。站在眼前的,又是那个仿佛天下都为他所有的骄傲男子了。
她早该知道,即便经此波折,即便一败涂地——
他终是忘不了心中宏图霸业。
申屠竞,本应如此。
韩连宵转过头,只看着头顶的纱帐。
申屠竞说她发怒时,眼角也似带着笑意,那现在她的失落神情在他看来,恐怕也是笑意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自杀性更新。-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