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坦白(2/2)
洛襄望一眼墙外,背对着她道:
“此地危险,北匈骑兵随时会追来,你赶紧离开这里。”
一时的意乱情迷,令他忘了还身处险境。他一人本是无所畏惧,可她在这里,哪怕再舍不得,他不得不压下内心的情感,立刻作出决断。
朝露绞着马鞭,撇撇嘴:
“我是来救你的,要走一起走。”
洛襄细算兵力,望见她带来的黑甲骑兵,又见她穿着同样的铠甲,心中不由大动,望着她问道:
“你怎么会和北匈军在一起?”
朝露抛了抛手里的兜鍪,得意一笑道:
“他们不是北匈骑兵,是伪装的大梁骑兵。”
“这一路都是北匈游兵,太危险了,我怕见不到你就被抓了去,便出此下策,也算有惊无险。”
洛襄微微皱眉,问道:
“梁军已经到高昌了?”
朝露点头,道:
“大梁愿意援手,高昌是可以守住的。只不过两军交战,难免伤亡,到时候又是一片尸山血海了……不知有没有法子像乌兹那样,不用打仗,签订盟约。”
朝露喃喃自语间,渐渐觉得手心黏腻。她摊开手一看,指间竟满是鲜血。
她一直没发觉,洛襄股侧中了一支箭,被他砍掉了箭尾,在夜色中不易发觉。
此刻他无法行走,更无法骑马,所以才一直倚坐在墙角不动。
“吁吁——”
林中传来一声极为清晰的呼哨,地面因逼近的马蹄而撼动不止。
朝露想要将他搀扶起来上马,被他轻轻推开。
洛襄强硬地拒绝,神色极为严肃,道:
“不必白费力气。你带你的人速速离开,以你的骑术,北匈人追不上你。”
“不成,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朝露态度坚决,不由分说。
呼哨声夹杂着铮铮马蹄声越来越近。
朝露又戴上了北匈军的兜鍪,抹一把地上的尘土涂上雪白的脸。
“等我一下。”
堡垒外,果然有一队向夯土堡垒过来的北匈军。
朝露翻身上马,带着她的小队人马朝北匈军奔去。
洛襄心下揪紧,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听到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北匈语,与为首的北匈骑兵对话了几句。
她三哥的母族是北匈王族,她会说几句北匈语。
马蹄声渐渐远去,洛襄还未松了一口气,见到朝露已折返回来了。
洛襄忍不住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刻,他不想松开。
她轻柔地翻开他撕裂的袴裤,查看他大股处的箭伤,小声对他说道:
“这队骑兵要收兵回去了,我装成了迷路的新兵。我得先跟他们过去,免得他们怀疑,又回过头来找你们麻烦。你受了伤,走不远,不能再碰到北匈人了。”
她将身上的北匈黑甲卸下来,全部一一套在他身上。铠甲上,还残留着她体肤的微微温热。
“我拨一半大梁骑兵送你回去。我教了他们北匈语,你们伪装成北匈军和你一道回高昌更安全。”
洛襄抓紧了她的手,沉黑的眸凝望着她,一言不发。
朝露莞尔一笑,一板一眼道:
“我不想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之下。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也该救你一回。生死相交,如此才算公平。”
掷地有声,振振有词。
当初那个在他羽翼下逃出乌兹王庭的少女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洛襄终是叹了一口气。
想到她要孤身一人前往北匈营地,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洛襄再没了犹疑,从怀中取出一卷画幅,递到她手心:
“北匈大军的主帅,北匈右贤王,就是你三哥,洛枭。”
“我几日前得知,他还在世上,未来得及告知于你。你去找北匈军中找他,有此画幅在手,没有人会拦你,敢动你。”
朝露的瞳仁一点一点睁大,懵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瞬万念。
她一时以为他在说笑。
看到他沉静肃然的眼神,她才知道他没有在说笑。洛襄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诳她。
朝露思绪混作一团,心乱如麻,不由问道:
“那为什么不派人告诉他,我就在高昌,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再进攻高昌,你也不必为昭氏效力了?”
洛襄神容淡然,静静地望着她:
“我说过,你不是筹码。”
“我永远不会拿你做交易,用你威胁你三哥。除非,是你心甘情愿之事……”
他说得从容又笃定。一句轻描淡写,足以令她鼻尖发涩,热泪盈眶。
洛襄待她,始终是与别的男子迥然不同的。
李曜还有其他男子,桩桩件件从来都是谈条件,为了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而洛襄,竟连将她作为筹码都不舍得,哪怕可以为此换得一线生机。
洛襄见她眼眶湿红,目光错开,淡淡道:
“不必如此。我也有我的私心。”
洛枭虽曾将她托付于他,既尚在人世,终有一日是要回来找她的。届时,他再没了待在她身边保护她的理由,无法说服他人,更无法说服自己。
他想留在她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哪怕只能多待一刻。
那便是他的私心。
而在生死面前,这份本就微渺的私心便更是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洛襄看了她一会儿,双眸低垂,平和冷静:
“方才你说,你不想见两军开战。你既有此心意,不妨试与洛枭交涉,看看是否有两全之法。”
朝露神色一凛,收起画卷藏入怀中,笑道:
“你先回高昌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找我三哥,劝说他放弃攻城,定能阻止这场战火。”
“你救世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达成。”
洛襄心下一动,望向她,目光专注。
她就跪坐在他身前,说话间双眸明艳万般,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一双柔韧的小手任由他牵着,在二人面前轻轻晃动。
风吹动她卸甲后轻柔的袍衫,她好似就要随风起身离去。
洛襄目光追寻着她,手臂倏地一收紧,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铠甲坚硬,她的身体柔软,像是一汪春水化在他怀中,怎么拥有都不够。
朝露怕压到他腿上的伤口,身子一僵,扭动一下,微微避开。
洛襄迅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逾矩,瞬时松开了手,语气艰涩地问道:
“你还会……”
你还会回来吗?
他自是知晓她一直以来对洛枭的执念有多深,也知晓她原本逃出乌兹王庭,就是想和洛枭一道去北匈。她此番离去,见到心心念念,失而复得的三哥,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洛襄想问,却只动了动唇,没有问出口。
朝露读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唇语,一时被他气笑了。
她在他怀里坐直了身,故意蹙着娥眉,指尖勾起一缕发丝在胸前打着圈,低低道: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见洛襄黑沉沉的眸中掠过一丝灼人的光亮,朝露垂下了头,面靥微微泛起了潮红。
她指尖灵动地解下了腰间系着那枚红绳结,塞入他手中,收拢在他掌心。
此时,堡垒外传来北匈骑兵催促集合的呼哨声。
朝露螓首低垂,擡指点了点他掌心的绳结,贝白的指尖在红绳间流连游移。
“等我回来,我再一一说予你听,可好?”
小女儿家的心思溢满胸怀,她心中既是雀跃又有几分羞赧,不等他回话,便很快地跑走,上马离去。
人走后,洛襄凝视着掌中小小的绳结。
是她在金身大佛前求的那枚平安结,他开光诵经后放在浮屠塔的香案上,没有取走。小小一枚,就是她拆穿他的破绽。
他不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很熟悉,他隐约记得似是在哪里见到过。可这段记忆有大片的空白,他始终想不起来。
洛襄遥望长天夜色,怀中的温热与幽香渐渐散去,怅然若失。
***
北匈营地,灯火通明。
中军帐里,时而传来几声令人心惊肉跳的低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
一守门小兵通禀后,掀帘入内,望见几名千骑长跪了一地。
小兵扫了一眼,忆起近日传闻右贤王攻城犹疑且喜怒无常,不由战战兢兢,冷汗涔涔。
“禀大王,有一女子自称来自乌兹,名洛朝露,在辕门外求见大王!”
舆图前,瘦长的身影顿了半刻,帐中一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只须臾,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步履不稳,急切且震怒。
浓黑的阴影一点点复上,小兵低着头,慌忙双手递上那一卷画幅。
洛枭僵冷的手打开了画幅,目之所及,深琥珀色的双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青白的面色晦暗不定,猛地擡步,不顾帐内还跪着的臣子,疾步掀帐走了出去。
每一步都在颤抖,每一步都狂喜。
日夜煎熬,又怕希望落空。
高大的辕门外,明亮的火光里,黑压压的甲兵之中,立着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
她看到他走来,怔忪了半晌,先是呆在原地不动,而后朝他狂奔而来,声声哽咽:
“三哥!”
洛枭接住了她,擡起的双手滞在半空足有一刻,才缓缓落在她肩头,如幼时一般轻抚她浓密的长发。
她还在呜咽不止,他深吸一口气,轻叹一声,扫了眼止步不前的亲卫,淡声令道:
“把她给我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