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爱意(1/2)
北匈营地。
中军帐前, 守卫森严。
异兽香炉中,一股浓重的药气喷薄而出, 拂过一道厚重的帘幕。
帘幕之后, 时不时传来一阵压低的咳嗽声。
入帐的亲卫被一层又一层的甲兵搜了身后,小心翼翼地掀帘进去,又放下帘幕, 对榻上之人禀道:
“高昌使臣在帐外求见。王上, 见不见?”
许久没有应答。亲卫额汗淋漓,壮着胆子擡眸,朝榻上望去。
男人额间青筋暴胀,如同数条苍龙伏卧, 从鬓边延至颈下。深陷在眼窝的双眸紧紧闭阖, 唇泛青白之色,似是极力忍耐着痛楚。
他只着一件中衣,周身坚实的肌肉绷紧开来, 右腿裸露在外,浸没在暗褐色的药池当中,隐隐露出大块的疤痕, 皮肉不辨,凹凸交错, 犹为可怖。
亲卫心下轻叹,主子的腿疾每隔一阵子就会复发,每每发作, 形如枯槁, 无法动弹。为了稳定军心, 期间都无法见人。
男人缓缓睁眼,阴鸷的目光陡然间扫过来, 那股凶悍的戾气令他脊背发凉。亲卫不敢再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迟疑着问道:
“那几个高昌来的使臣要让他们回去吗?”
他目光低垂,尽力不去看座上之人,生怕引得主子不快。
头顶男人喑哑的声音传来:
“全部扣押,不能放他们回高昌。万一有人通风报信,坏我大计。”
“一个时辰后,全力攻城。”
亲卫一惊,不由道:
“可王上的身体?”
男人从榻上站起身,右腿从药池中猛地擡起,溅落几滴乌黑的药汁在雪白的毡毯上。裤脚滑落之时,满腿烧毁的疤痕触目惊心。他一瘸一拐地行至榻前的胡凳,手指弹了弹一张信纸,道:
“他的消息已经送来了,今日昭明不在交河城,是最好的时机。这一回,高昌国我是志在必得。交河城只是开始。”
男人神情凶狠,宛若阎罗,他睨一眼跪着不动的亲卫,皱眉道:
“还不去准备?”
亲卫跪在地上,垂着头,战战兢兢递上一卷绢帛画,低声道:
“营中发现有一人私藏此艳画,被我发现,已按军法剜眼斩首示众。”
男人黯淡无光的眸中明光一动,接过画卷,缓缓展开。
他定定望着画上作舞的美人,戾气横生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老茧遍布的指尖轻抚画上含笑的美人,从云鬓乌辫,至眉间花钿,再至薄红雪腮。
“露珠儿……”他哑声喃喃,唇角有不可见的笑意微微浮动。
收拢又放开的五指之间折射出一道道光束。是他一直握在手心的一块鸽血石。鲜红的色泽映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添染了一丝活气。
男人看了良久,手臂一伸,将这一小幅的画卷置于烛火之上。焰火高升,逐渐吞噬画中美人无限风情的身段和面靥,余烬袅袅,烟气消散。
亲卫拂去箭袖上沾上的几点灰烬。他知道主子一直以来,得了画只会静静看一眼,至多留不过一夜,就会将好不容易搜集来的艳画尽数烧毁。
好似,是在保护画中美人,不为人窥伺,不为人觊觎。
男人纵深的眼睑垂下,任由画卷作灰化尘,未再多掷一眼。
他五指扣紧,掌中的鸽血石光芒尽敛,收入胸口藏匿起来。
他在心底道:
“单于恐我有异心,不准我擅离军中。我需得夺了高昌,才能回乌兹看你一回。”
“露珠儿,等着三哥……”
他死里逃生,饱受伤病,就是为了再见到她。
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烛火,焰光灼灼。
……
北匈营地另一处重兵把守的毡帐内。
洛朝露绞了绞手中沾湿了水的帕子。
戾英半卧倚在帐子边上,正在昏睡中,往日俊气的面庞鼻青脸肿。
朝露一面漫不经心地为他擦拭额头的伤口,一面陷入沉思。
方才突然来了一队北匈兵,将他们几个高昌来使围了起来要扣押。戾英急着备马要带她离开,面上不服,争执了几句,被揍了一拳。
自从前日昏迷,莫名被带到北匈人的军营中,再到今生与空劫重逢,直到此刻被北匈人监-禁起来。
一时间太多重大却杂乱的事件一股脑涌入。线索像是被剪断的线头,一时难以聚拢,纠结在一起。
朝露默默用余光瞥过去,看一眼帐子对面跏趺而坐,闭目入定的空劫。
想起那个北匈大将一番寻衅的话语,她的心中既是尴尬,又是赧然。
据那人所言,昨夜身在敌营,他被迫将她送回帐子,她喝醉了一身酒气,形容不堪。她深知前世国师一向喜静喜洁,他此刻定是嫌恶极了她,所以此刻才坐得远远的,始终不曾看她一眼,话也不说一句。
她忍不住以指骨轻敲额头,有几分懊恼。怎么这一世刚开始,她就没有给他留个好印象。
前世,她一直以为他厌恶自己。
她初入宫廷,是朝野公认的妖妃,行为骄纵无度,也曾多番挑衅于他。
明明堪比大儒的学识,执掌重兵的手段,他却受皇命一笔一划教她习汉字,教她诗书礼仪。
他的多次相帮,她也认定他是遵从李曜的命令。她在宫中有了年数,也渐渐知道有些事情皇帝不好出面,因为太多人想要揣测圣意,李曜身为皇帝不能有偏颇和喜好。他只不过是李曜派下的救兵。
直到最后一回,他公然违背李曜的禁令,将她带出了那座吞噬她生命的皇宫。
她对他,始终心怀感激。
帐外传来一阵喧嚣声,朝露收回思绪,掀开帘帐一看。
手指一颤,“哗啦”一声,她即刻放下了帘帐,脚步趔趄着后退,跌坐在毡帐上。
空劫听到她的动静,缓缓睁开眼,沉黑的眸光投向她,道:
“怎么了?”
朝露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结巴道:
“那、那个人被分了尸,挂在那里……”
“谁?”空劫微微蹙眉。
朝露将自己被掳来北匈营地,被一个北匈兵拿着美人图对照着看,还有北匈右贤王搜集美人图的癖好之事慢慢全说了出来。
方才她看到,正是那个北匈兵的尸身被吊着示众。
戾英说是高昌混入了北匈人的细作,趁乱劫走了她。可她隐约觉得,此时并非如此简单。
空劫起先静静听她叙述,后来,敛动僧袍的手缓缓顿住。
他自是知晓她说的美人图是什么。当日戾英来莎车王寺向他求娶她,也是带了一箱的美人图作为见面礼。
当时,从戾英口中,他得知了西域都在流传她作舞的画卷。
而会不遗余力全西域搜寻美人图然后销毁的人,天底下只有那个人。
没由来地,他的心中起了一股异样。这种感觉,就如同曾有手握一段柔美的绢丝,却不得不任由它从掌心流走,想要多留一刻都是枉然。
他空寂的沉思被一声怯怯的问句打断:
“法师为何来到这里?戾英说,法师是有要事要来北匈军营?”
空劫回道:
“军中有北匈内应,我奉王命探查。”
朝露点点头。戾英也说她是被城中细作偷渡到了北匈军营,看来此事不假,许是她多心了。
“高昌不仅有北匈外乱,更有内忧。你应找到机会,即刻回到乌兹。”
空劫的的声音多了几分严厉,朝露闻之微微一怔。
那一日,洛襄也再三让她回去乌兹,不要待在高昌。
她本是来见他的,可阴差阳错,她与他断了交,绝了情,她还困在高昌和北匈之间,寸步难行。
幸好,她有一个前世今生都很信任的人同行。即便身处险境,她也未有太多的惧怕。
朝露偷偷瞄一眼容色寡淡,闭目诵念的空劫,忍不住问道:
“法师又为何会在高昌?”
她隐约知道他不是普通的高僧,不受佛门所控,甚至不守戒律。她前世认识他时,他已是李曜的左膀右臂,是不畏神佛,掌人生死的高僧。
她从未了解过他谜一样的前半生。她好奇他的来处。
听到她的问,空劫撚着佛珠的手一顿,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凸出的清癯骨节。
一段久久的静默后,他缓缓将黑沉的眸光投在她身上,深深望着她,平静地道:
“因为我,深爱一个女子。”
因为我,深爱着你。
“为了她,我必须守护高昌。”
为了你,我必须守护高昌。
他永不能以佛子的身份宣之于口的爱意,但是可以借由空劫之口,当面说予她听。
朝露瞪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从未想过,前世一向寡情寡性,凛若冰霜的国师也曾身陷爱欲之苦。
此时,一旁昏睡的戾英撇了撇嘴,梦中发出一声低吟。朝露看到戾英,瞬间便想到了那个女子是谁。
原来不止戾英,国师也曾是昭月的裙下之臣吗。
朝露不由想起在殿中初见昭月的场景。满堂皎白的文殊兰下,女子宝冠华服,玉面娇靥,无限端庄,无限高洁,恍若神女。
昭月一心为国,不惜求她相助。许是同为一国之主,朝露对她充满了怜惜和赞誉。
这样的女子,无怪乎戾英两世都会为她不惜一切。
她好奇,难道空劫也是为了她,最后才摒弃了佛道?最后一手佛珠,一手戒刀,正面是慈悲渡人的佛陀,背面为杀伐无情的修罗。
朝露正胡思乱想,帐外忽然人声鼎沸,火光攒动。
她起身掀开帐门一探,先是听到一阵惊雷般的马蹄,随即看到不远处一队北匈骑正兵轰轰烈烈自辕门奔驰入营。
营内忽然呼声大震,沿道的甲兵挥舞着暗色的北匈军旗,随风荡开,声势震撼。
“交河城大捷!”
“交河城已夺!”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浪潮一般涌来。
朝露一惊,飞快地闭阖门帘,回到帐中。她被嘈杂的马蹄声震得心惊肉跳,道:
“交河城怎会如此之快地被北匈人夺下?昭明将军不是在交河城驻守吗?”
空寂听到了外头的响动,摇头道:
“今日,昭明不在交河,而是回了高昌王城。”
戾英也已被震耳欲聋的声响惊醒,听到二人对话,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想起什么,一拳打在手心,道:
“对,今日昭明应是不在交河城。因为今日是他和昭月的生辰。谁会想到北匈间隔那么短时间又再度进攻?”
帐中烛火摇曳不定,气氛凝滞了片刻。
戾英懵怔之中,望着神色肃然的二人,喃喃道:
“北匈人为何能精确地知晓昭明不在交河城,然后入夜一举攻城?”
朝露眉头紧皱,望着空劫道:
“法师,你猜的不错,高昌王军中,或有北匈人的细作。”
“此事非同小可,如何能确定?”戾英拧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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