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留下(2/2)
他扫视一眼欲言又止的佛门高僧,述道:
“佛子空劫,自幼天资极高,三岁早慧开蒙,五岁受五戒十善,十岁便可日诵千偈,十八岁受比丘戒,辩经大会名震西域,万方来朝。是佛门数百年不遇的奇才。”
“他有心魔,当日我等定下他为下任佛子之时,诸位一致并无异议。自今日起,他要顺应佛祖之意,以身应劫,自是无可厚非。”
“诸位,还有何事要说?”
一名长老沉吟片刻,犹疑道:
“听闻佛子在乌兹王庭受困之时,就与王女过从甚密。若王女到来不肯再走,佛子的心魔愈发深种不可自拔,那该如何是好?”
四处安静,落针可闻。
一扇精致的莲纹雕窗半开,可见窗外阵阵轻沙飞扬,天地间时而混沌,不辨颜色。
四处连绵的亭台楼阁尽数隐没在漫天风沙中。
唯有至高的佛塔岿然不动,气势恢宏,周身莲纹似清辉,光明磊落,不为纷扰的风沙掩去一丝一毫的轮廓。
净空法师敛了敛袍袖,淡淡道:
“恰恰正因他有心魔,才离成佛之道更近。”
“佛与魔,不过一念之间。有心魔之人,一旦放下,反而比旁人更易顿悟成佛。”
闻言,其余长老点了点头,另一浓眉长老怒意未减,大声道:
“可那乌兹王女素来淫逸放荡,王寺怎能容下此等妖女?”
净空法师看过去,眉目顿生几分严厉,他沉声开始叙述道:
“诸位可曾听过,佛经中有一佛陀旧事。释迦牟尼成佛前,尚是悉达多太子之时,魔王波旬害怕其觉悟成佛,影响魔王在凡间的权势,于是派三名魔女阻挠他证得菩提正果。”
“魔女谄媚诱惑,极尽妖娆之态,淫媟之状。悉达多太子深心寂定,对魔女视而不见,毫不动心,犹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太子又劝诫魔女,使之得见自身恶态,只见骷髅骨节,皮包筋缠,脓囊涕唾。魔女自惭形秽,转了意念,便很快发了佛觉心,最后都成了佛的弟子。”
“众生在佛陀眼中毫无分别,皆可渡化。王女在此,或是劫难,亦或是成佛的机缘。我们不可怠慢。”
几位高僧精通佛法,自然都听过这段经文,此刻领悟过来,认为极有道理,纷纷点头应是。
净空法师眉目淡然,堪堪望了一圈已知天命的各位长老,眉峰微耸,了然一笑道:
“不过区区一红颜劫,谁少年时又不曾经历过呢?”
已是长须飘飘的高僧面面相觑,终不再言语。
少年心事,午夜梦回,谁人不曾拿起,谁人又不曾放下呢?
无量劫中,风沙滚滚,点滴往事,云来或成雨,风来必消去。
皆散于广阔天地间。
***
莎车王寺从远处看来,不过方寸之大。可进到王寺中,才知内里庭院楼阁无数,枝繁叶茂,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
洛朝露被安置在王寺深处的一方庭院中,远离王寺前庭。旁边便是一群年少的比丘尼修行之所,以一面宽阔的影壁隔开。
庭院不大,却清幽异常,雕栏梁木皆刻有半开的栩栩莲纹,精美如画。
她被缘起领到庭中一汪碧池前。绿水回通,菡萏葳蕤,清香幽长。
小沙弥一板一眼地向她交待道:
“佛子每日有早课晚课。早课在日出之时,晚课在日落之后。佛子上完早课,不是去附近佛窟编译壁画经文,就是去寺庙里与俗世之人讲法。哦对了,我们僧人过午不食,你要是错过了饭点便没有了哦……”
“等等,早课在日出之时?”朝露惊异。莎车国在乌兹以南得多。她之前在王庭,日上三竿都未必起得来,莎车国的日出,只会更早。
“早课约在中原时辰的寅卯之间。”
一道声音在身后传来。
朝露回头,看到洛襄正超她缓步走来。
她一愣,寅时连鸡都未打鸣呢,她如何起得来?
可她不过是借住王寺等她三哥归来,为何要上佛子的早课?
“我要一直与你在一道吗?”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既是渡劫,自当寸步不离。”他淡淡回道。
朝露撩了撩散开的额发,抿唇不语。忽闻一声熟悉的大喊:
“殿下!”
朝露回身望去,看到邹云和几个禁军亲卫忙奔了过来。
她惊异地望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披头散发,脸涨得通红,问道:
“这是?”
“当日,为了避免沿途的洛须靡眼梢认出,我将他们化为我们随行的僧众。”缘起拍了拍胸脯,得意地掰着手指道,“男子要进我们这佛寺,自是要正式成为僧人的。他们硬要跟来找你,我便帮他们剃度,这可是我今年头一件大功德。”
邹云身旁的亲卫跺了跺脚,委屈道:
“你这小和尚胡说什么啊!我还要跟着王女封妻荫子的!我,我还没娶妻呢,怎能出家?……”
“是啊是啊,王女救救我们吧……”几人应声附和,哀嚎道。
邹云一扬臂,几人的呼喊声停了下来。只见他缓步走近朝露。几日不见,俊朗的眉目风尘覆满,正定定望着她。
“佛子。王女殿下。”他躬身一拜,道,“非我不愿出家为僧,只我尚有情缘,看不破红尘,无法得法修行。”
朝露挑了挑眉,看向一旁冷着脸的洛襄,问道:
“这是,你的意思?”
“你在我的王寺,很安全。”洛襄也回望她,面无表情道,“这些男人非佛门弟子,不能进入王寺跟着你。”
朝露擡起眼帘,与他对视。
“那我可以跟他们一道,不住在王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保证不会惹事生非,也可以随叫随到。”
她不想上早起上课,也不想被圈禁似的一个人住在王寺。她和邹云,尚有大事要谋划。李曜的到来,大梁的介入,预示着西域的变局,只在朝夕之间了,她必要早做准备。
洛襄偏过头望她一眼,眉头轻蹙一下,低声问道:
“你,是不愿意么?”
既然不愿意留在王寺,又为何要说出那番动魄惊心的话语。
洛襄想到一桩事还未说明,他面色微沉,宽大的袍袖垂下,微微伸臂拂手,对朝露道:
“你随我进来。”
朝露心下一紧,遂跟着洛襄进入房中。
绕过一面缠丝屏风,一张楠木矮案摆放正中,案上的鎏金铜器燃着熟悉的檀香。
洛襄进门后,负手在背。窗棂的花纹在他高大挺拔的背后投下斑驳的碎影。
他始终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沉默间,自有一股冷漠的威严之气。
气氛有些微妙。朝露侧坐在一侧蒲团上,心中揪紧,隐隐的紧张。
俄而,她看到洛襄身形终于动了一动,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递到她面前:
“你父王在时,曾为你与莎车国定下一门亲事。洛枭临走前,亦将你的亲事托付于我。”
洛襄叠平的袖口微微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道:
“他,已为你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你随时可以出嫁。你的未来夫君是……”
“襄哥哥,是我说错话了,你要把我送走吗?”朝露平静地打断了他,唇瓣死死抿着,藏在案下的袖中手指紧绞在一起。
到底是她哪一句说错了。是她不应计较早课的时辰,甚至是不该违背他王寺里的规矩,拦下邹云等人的剃度?
朝露心中一动。
是了,定是她不该当众妄言恋慕佛子,让他难堪了。当时情急之下,她若不表现出应有的痴恋,如何能让人信服,她就是佛子的劫难呢。
洛襄的那个师兄空法说起过,若是佛子给不了交代,定是要受万众责罚的。
朝露猛然擡眸,小声道:
“我方才在佛前说的,都是为了想要留下来的权宜之计。都是不作数的。哥哥莫要生气,我今后不再提便是了……”
洛襄垂下眼眸。
果真如此么。
所谓佛陀降下的劫难,他在心底已分不清,究竟是保护她免受佛门苛责的说辞,还是他的私心。
可是,只要她有一丝的不愿意,他应随时放她离开。如同当初许诺洛枭的那般,送她出嫁,就此隐在她的身后,做她永远的倚仗。
洛襄收起一丝淡淡的失落,掠过她焦急的注视,径自道:
“王女无需如此。我既答应过你三哥,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即便你不愿留在我的王寺,即便你出嫁后,此诺也永不会变。你可放心。”
“你三哥说了,若是王女不愿嫁给你父王定下的夫君,我也会竭尽所能,再寻一门更好的亲事,直到你满意为止。”
他是至高无上的佛子,西域沙门的权柄。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答应她,满足她。
唯有一事,他无能为力。
洛襄闭了闭眼。擡袖想要将婚书摊开来,示予她看。
一转身,看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
嫩红的唇瓣紧抿得泛白,望着他,泪眼婆娑。
须臾间,一滴清泪从她惨白的面上淌下,落在他的手背,灼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