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3(2/2)
事实上,当这冗长而沉重的记忆瞬间灌入她的脑海中,她根本数不清他到底在这七年时间里轮回过多少次。
几百次肯定是有的,应该还远远不止。几千次?上万次?
已经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夜离族的圣子命中注定是时间的囚徒。在之前的千万年里,所有人都沿着时间的长河前行,唯有他被抛弃在永恒静止的黑夜里苦守,看着他们远去。
而在这又一个千万年里,所有人都在无知无觉中留在停滞的七年里,又是唯有他,再次背负着所有人的命运苦守,一路踽踽独行,跌跌撞撞地一直前进着……
他一次次拼尽全力的努力尽数失败,最无法接受的场面一次次在眼前重现……
哪怕仅仅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分享这些记忆,哪怕她一向都算心志坚强,顷刻之间她都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无底深渊般的巨大绝望吞噬、要被压垮了。
——万幸那是他,那么轴,那么犟,又那么坚强。
他坚强到只要有一点点喘息的余地、一点点温暖和快乐来稍作补充,就可以再坚持很久很久。
前者比如一次次因为失忆而暂且不记得事实有多绝望的间隙。后者比如任何一点点恰好与她重逢、能够依偎一会儿的宝贵时光。
是的,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无限世界中遇到来执行任务的、傻傻地对一切真相一无所知的她了。
当然不是的。
可笑她之前竟真的天真地以为,在无限世界这多到无可计数的副本中他们居然能恰巧相遇,这是他们之间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命运的照拂。
可现在她知道了,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根本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他坚持得足够久,重复得足够多……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还是有所不同,唯有这一次他和她相遇时恰好刚再次失忆不久。之前的每一次,他遇到她时,他都记得一切,至少是大致知道他们的真实处境的。
也正因如此,他能更好地在她面前伪装。
有时候他在安全区里偶遇她。这时他便不与她相认,而是利用能够化形的妖术将自己变成流浪的小动物,用她喜欢的毛茸茸的样子跟着她缠着她,享受她毫不知情的宠爱与抚摸,然后再在她将要进副本时偷偷用道具跟住她,用妖术掩饰自己的外貌,编一个新名字。
他用一个新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他们总是能相处得很愉快。然后她便常常会谈起她有个弟弟,谈起他们共同生活时的一些趣事,说他真的很不让人省心,但也会说,她知道他失踪六年一定是有苦衷的,她不怪他,只是想他了。
每每这种时候他就会感到某种轻松与幸福,仿佛绝望感的重压与啃噬在她的气息中被暂时冲散了,就像太阳的光辉逼退黑暗似的。
然后,看着她牵挂他担心他的样子,又在幸福中有些心酸和难过。
还有几次,他遇见她的时候是在并不改变容貌的副本里,他们直接就相认了。
这时候他便只是装傻,告诉她自己失忆了,同时又故意地在过副本的时候出一点纰漏不去拿特殊物品。这样他们便不能换取能同时令她共享记忆片段的恢复药剂了,而是只能用魂币兑换普通的记忆药水给他喝。
他便每每避重就轻地说几个从前一起生活时轻松快乐的片段,骗她说是刚刚想起来的。
每当这种时候,好不容易能用自己的身份与她相伴,他总是表现得既珍惜又贪婪,拼命地向她撒娇。他甚至故意在副本里让自己受伤,故意频繁地用法术,让惩罚累加起来,延续到离开副本之后。这样他就可以多一点理由粘着她,多讨要一点疼惜和亲昵了。
他讨要得很卑微也很急迫,因为他明白,这样重逢相守的时间并不会太多。
每一次重逢,他都至多只会伴着她走过三四个副本,然后便在某个她恬然睡去的时候再次不辞而别,率先进入副本往世界中枢的方向去了。
——她是带着关停世界中枢的任务的,所以他必须先她一步抵达,才能抢在她前面,再拼一次。
而且她也一向敏锐。无论他如何小心伪装,共同渡过三四个副本的时间也足够让她察觉些什么了。在他以妖术化形时,她会渐渐猜到他的身份。又或者在他假装失忆时,察觉到他在隐瞒着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追问,因为不想告诉她那些可怕的真相。这份艰辛和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他从没想过把她牵扯进来分担这个。
——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连世界中枢保护层的百分之一都打不破。告诉她那些事,除了将她也拉进那巨大的绝望深渊里,又能怎么样呢?
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叫停她的队友们,取消关停世界中枢的行动,给他更多时间多试几次。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能遇见她的时候必定已经是轮回的后期,是七年中的第六年了。在之前的六年里,他必然已经试过、失败过很多次。
每一次失败都会带来更大的针对与压制,越到后期拼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小,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所以比起将她拉进来一起承受那样的绝望重压,还不如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抢在她前面再搏最后一回,如果不成,就干脆下一个轮回重新来过。
尽管面对那场末世同样很绝望,但至少这样,在每一个七年的轮回里她都只需要痛苦最后一年,而且很快就会把一切都忘了。她的绝望是不会层层累加的。
——这已经是他此时能尽力给到她的最大保护了。
正因为知道每一次重逢都是短暂的、有限的,所以每每他都表现得像只会反刍的动物一样,拼命地找她讨要更多更多的陪伴和温暖,然后贪婪地将这些糖果大口大口吞下去,藏在心底,留着在那些漫长的、见不到她的时光里慢慢回味,靠着它们给的力量坚持着。
就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温暖与慰藉,他都已经很满足了。
他就这样坚持着,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与心血,一直一直坚持着……
可是,再坚强的人,也注定不可能无休止地承受着这样的绝望一直拼下去、试下去。此时此刻,作为一个读取漫长记忆的旁观者,她明显地感受得到他正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变得越来越憔悴疲惫,越来越麻木淡漠。
那是一种心力交瘁却又不能倒下的样子,像勉强粘结起来的碎铁片,看似刚硬无比,却轻轻一碰都有可能轰然崩塌。
唯有在同她在一起的那一点时间,他还能勉强表现得像是正常活着。
靠着她活着,也为着她活着……
他已经不剩多少心血可以燃烧了,绝望在逐渐啃噬着他,深渊在一点点将他吞没。
所以,此时此刻,她必须做点什么。
为他做点什么,为结束这无尽的轮回,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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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研究团队生活区的顶楼天台,茹音丹雅伏在冰冷的地上昏睡不醒,而就在她脚边三四步远的地方,龚行正被一股毫无反抗余地的无形之力紧紧地绑缚着提在半空,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小虫一样,无论怎样挣扎都动弹不得。
那股无形的巨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令人生出某种来自于本能的恐惧,就像被掠食者捏在手心里的猎物,直觉也许下一秒,这股力量就会扭断自己的脖子。
这张“蛛网”的主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劲瘦的身体被精悍法力托举着悬浮于空中,如瀑长发和繁复银饰上的铃铛吊片无风自动,发出细碎而幽冷的铃声。他眼角外侧的血红蝶翼完全铺展开来,在银器冰冷的光辉掩映下显得越发妖艳,也越发诡魅、危险、邪恶。
他刚刚吸完一支系统里那种强行提振精神的烟,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用那双冷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里既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带着种非我族类式的冰冷疏离,像更高维度的存在俯视蝼蚁。
因着这人以前隔三差五都回去队里接他“姐姐”下班的缘故,龚行一向同他不算陌生,却也从没见过他露出现下这副神情。
——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像个人类了。像大妖,像艳鬼,像玩弄猎物的邪魔。
心底最深处源源不断不受控制渗出的剧烈恐惧之中,龚行甚至完全没法把眼前的存在与那个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像小动物附体一样蹭蹭贴贴撒娇、对着黎明黏黏糊糊一脸不值钱的家伙联系到一起。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又失控了,这难道就是他发狂状态下的样子……?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放开我!……穆塔!穆塔扎若!”
他勉强地挤出声音喊着,想唤回眼前人的理智,让他变回平时正常的样子,可每个字却都在本能的恐惧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
那双异类般的紫瞳依旧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含着某种疯狂,又似乎清醒极了。
然后,一把冰冷的匕首突然抵上他的脖子。匕首的尖端在他的颈动脉上顶出一个小小的凹窝。
“你,喜欢黎明?”
那神情,就仿佛只要他敢说“是”,就立刻把他撕碎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