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五六 人生难得一相逢(2/2)
“那是自然。”程北旄顺手揉了揉肚子,“等下直接先绕去隐谷转一圈,再回楼里吃饭,我现在已有几分觉饿了,你一大早就跑来海边吹风发呆,怕不更是肚里空空,快走,快走!”说着话,就要扯着林栖跳下礁石离开。
“倒也没有怎么饿……”林栖被他急匆匆扯着,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程北旄的动作忽又停下,突兀偏头像是追着什么向大海的方向凑了凑,抽了抽鼻子:“阿栖,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林栖一愣:“什么味道?”
“好像是烤……烤鱼烤肉的味道……”
林栖顿时哭笑不得:“你发什么癔症,这风大浪大的海边,谁能在这儿烤鱼……咦?”也不知是不是被程北旄一句话引动,林栖话没说完,鼻端也好似隐隐约约飘来了几缕鱼肉焦香,只是似真似幻,一时难以辨明。他诧异得睁大了眼睛,望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正是面前茫茫大海,白浪滔滔。因今日风急,一个浪头高似一个浪头,若非两人立足的礁石足够高大又近岸边,只怕也早被大浪拍了满身海水。这般境地之中,偏偏程北旄蓦的伸手向前一指,惊声道:“阿栖,那儿好似有艘小船!”
浪深处,果然赫见一叶轻舟被潮头抛上掷下,惊险万分时隐时现。细辨方向,似是正欲朝向岸边而来,然而舟轻楫小,浪涌如山,非但不能如愿靠近,反而被颠簸得东西南北乱转,似乎稍有差池就要翻在浪底不见。两人一时看得清楚,都倒吞了一口凉气,程北旄更是立刻就挥着手臂大声喊叫起来:“喂!那小船!朝这边来,海岸在这边!”只是也不知船上人到底能不能听到,又或者还能不能操控船行方向,逃出生天。
正焦急间,海上又掀起一道足有数丈高的大浪,朝向正在小船方向。两人尚来不及惊呼,忽见一道人影自船上飞身而起,舍了小船跃入滚滚波涛。风浪滔天,一转眼已将小船吞没,又如巨兽张口滚向人影。那道人影分水踏波,速度亦是不慢,踩出一抹流光飞纵而出,堪堪超出浪头两三步的距离。只是大浪越向岸边,声势渐弱,那人影的速度却半分不曾滞碍,一路飞奔直掠,到底在十数息后就将浪头彻底甩开,随即好似也盯住了这片高出海面不少的礁石群,一转身抹头冲了过来,又一连数个起落,猛的双臂一振,衣袍飘飘好似一只赭红大鸟,带着一身潮气风声扑上了礁石。
林栖和程北旄登时齐齐后退了一步,但仍在极近的距离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一身赭袍,懒散束发,经过这一段夺命狂奔后也还算整齐。当然更让人不知该如何置评的是他右手自打跃下小船就一直高举未曾放下,连带着纵掠上岸的姿势都有几分怪异。这时才看清楚了,被他一路高擎着的竟是几枚长钎,上头整整齐齐穿着几尾巴掌大的海鱼,均已烤得通体焦黄头尾酥香,即便已被海风吹凉了,仍止不住阵阵浓郁香气四溢,分外诱人。
面对这般情形,林栖和程北旄一时间反倒不知要如何开口。若问来人安危,其人分明连几条烤鱼都能顾及周全,更兀论自身;但要说他从容登岸,只怕那只被浪头打成碎片的小船残骸还飘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正尴尬中,那人倒是先“哈哈”一笑开了口:“多谢两位小友适才唤我一声指路,未想到今日海上风浪这般汹涌,失态见笑了,见笑见笑!”
两人连忙回礼,林栖这才道:“这一带海面偏僻,又无水港航道,先生如何会从海上来?”
那人“嗳”了一声,晃了晃脑袋笑道:“我是云游散客,天下游历。前几日在葫芦镇一带见风平浪缓天气正好,一起来了兴致买舟泛钓海上。不想这大海的脾气喜怒无常,几日风和日丽,转眼又掀起恶风恶浪,将我的小船一路吹至……至……这是什么地界?”
程北旄闻言忍不住道:“这是海波崖沧波楼附近,距离葫芦镇早出数百里之遥。你当真胆大,只凭这一艘小船就敢与海搏命,殊不知纵然是那些凡俗中造起的百十丈的巍峨楼船,湮灭在茫茫大海中也都只是等闲之事罢了。”
“哎呀!”那人顿时讪笑,“不过是仗着自己炼气修行,能可保命护身而已……小友说的极是,吃了这一顿苦头,我下一遭也必然谨慎行事,不敢再冒失。”说着话,将眼一瞥,从手中长钎里拔了两条烤鱼出来,“来来,相逢既是有缘,请你们吃!”
两条犹然香喷喷的烤鱼突兀戳到眼前,两人都是一愣,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未想出什么说辞,那人已将长钎硬塞到两人手里,随即自己横拎着剩下的那条,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一抹嘴道:“如何不吃?且尝尝我的手艺,若觉说得过去,可否换几日在贵处落脚的便宜?”
程北旄脱口道:“你认得我们?”
那人笑道:“我虽是个云游散人,但也是东陆人氏,如何不知沧波楼?只是素来闻名,却未曾想头一遭拜访是在这般情形之下。常听人说沧波楼客纳天下炼气散修,只要不是行差恶徒,登门不拒,来去自如,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林栖认真点头,“先生如果愿在楼中落脚,只消记录姓名来历,稍加验别,便可留居。但若要长久停驻,还需为楼中琐事尽力一二。”
那人拍手笑道:“无妨无妨,我本欲往北陆游历,只是吃了这通浪打,需寻一处休缓几日罢了。沧波楼若肯留客再好不过,我有一枚游历中得来的‘欹荡之阵’阵盘,愿献楼中,忝为酬资,不知可否?”
“欹荡之阵?”林栖与程北旄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
那人便翻手化出一枚阵盘:“乃是一攻守皆宜的奇行偏阵,称不上什么宝贝,不过也有些小小的用处。”说着话擡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崖,伸手一指,“崖上可就是沧波楼所在?”
程北旄点头:“正是,不过山间点缀了些不至于伤人的困阵迷阵,也需有人引路才能进入。”
那人登时一笑,一擡手将阵盘抛起。尚不待两人反应过来,眼前景物倏变,一瞬间大海礁岸山崖皆尽隐去不见,唯见一片茫茫中数座青桥散落,似断似连,高高低低,颇为怪异。
两人登时惊警,程北旄更是一翻手按上了背后刀柄。不过那人只道了声:“随我来。”就当下迈步登上了距离最近的青桥。林栖踌躇一下,悄悄伸手扯了扯程北旄的袖摆,示意他不要妄动,随后便拉着他跟了上去。三人一路或上或下,不过走过了七八座青桥,那人便驻足掐指算了算,笑眯眯道:“足矣!”手上捏了个诀一晃,身处之地再变,四周青桥重被些层叠树木道路建筑取代,三人正站在一座院落的门前不远处,身边遍布着些灌木野花,一派生气盎然。
那人“呀”的一声抚掌:“不曾来过,道路不熟,引路引到无路之处了,两位小友见笑!”
林栖与程北旄却皆是惊讶,两人认得分明,此地正是属于沧波楼中一处客院,虽说位置有些偏僻,到底已在楼中地界。而那些作为屏障布置在外的困阵迷阵,至此全无,已是彻底都被越于身后了。
程北旄不由惊讶道:“这就是‘奇行偏阵’之意?”
“然也。”那人笑嘻嘻将阵盘也塞给林栖,“只要不拿它去硬碰那些名门大阵,寻常之路足可畅通无阻。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得了此阵,若非已将其吃透,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原来先生修习的乃是阵道。”林栖点点头。沧波楼中规矩本就如此,他也就没甚推脱的将阵盘收下了,又指了指斜前方,“那边便是沧波楼入门客庭,可于该处勘录名姓,先生随我来。”
那人拱了拱手:“有劳。”又笑指了一下两人手中烤鱼,“怎么,还不肯赏面一尝么?”
“……”林栖一默,程北旄却是痛快,立刻举起鱼在腹部肉厚处啃了一口,双眼登时一亮:“好吃!阿栖,你快尝尝,当真滋味甚好,即便凉了也不觉腥气,只觉鲜甜。”
林栖被他一连推了数下,拗不过也只好咬了口鱼肉下来,果然入口甘香非常,也难怪这人纵然弃舟逃命也不肯丢掉,待咽下了便诚心实意也赞了句:“先生好手艺!”
那人得意一笑,倒比两人惊讶于阵盘时更愉悦三分:“尚可尚可,若不嫌弃,日后尽管来尝。一日三茶六饭,皆该不亦乐乎,才是人生美事!”
程北旄也来了兴致,很有些跃跃欲试道:“那我可要拿些菜肉之类堂皇登门了……”蓦的又想起一事,忙道,“是了,还不知先生姓名,如何称呼才好?”
那人莞尔,又晃了晃手,这一遭手中出现的乃是一把红玉法尺,尺面一翻,朝向两人的一面上正雕镂着一行字迹:人生难得一相逢。
“人生难得一相逢?”林栖与程北旄两人一出声一默念,又一并擡头看了过去。
那人转了转红玉法尺,笑道:“散行天下,无处不逢,逢皆有缘……二位小友称我‘逢先生’即可。至于凡俗名姓,早抛之尽忘,无需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