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五二 有情能累此生(2/2)
“我明白。”剑清执微垂下眼,“宗门之事,不敢推却,只是……若再得了朱络消息,还望代宗主能允我亲去,莫再假手他人。”他将“他人”二字咬得略重隐带怨气,裴长恭一听便明,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此事允你。”
剑清执这才罢了,一直憋着的一腔气陡然一泄,顿觉心神俱疲,勉强稳住身形向裴长恭作别。裴长恭知他此时心境,也不多留,只又叮嘱了两句“好生休息,莫添心事”便放了人。只是剑清执虽是离开了,裴澹月却仍垂头站在一旁。裴长恭倚在榻上静静出神片刻,才叹道:“乍然掀开旧事,你今日还是有些冒失了。”
听他虽说责备语气却全不似责备,裴澹月这才靠近过去也偏身坐在榻边,轻声道:“小师叔与风师兄都已见过朱络,他的生死对碧云天来说称不上秘密,再故作不闻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何况当年之事终有一白,与其让小师叔自个胡思乱想,还不如彻底掀开说明,不然若在此时误生芥蒂,于他、于碧云天,皆无好处。”
裴长恭闻言点头:“长痛短痛终有一痛,你心中能有此主见也是好事。至于清执那边倒不必太过担心,我知他的性子,纵然一时闷闷,终会想通你和络儿当日的苦心。”他说着话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们都是在碧云天长大成人,此处既是宗门更是家门,哪能轻易便生隔阂?安心吧!”
裴澹月这才轻轻一颔首:“我信二叔的安排。”略一迟疑,又道,“二叔,爹他近日不在紫盖顶,你可知他去了哪儿?莫不是才回来短短时日就又要出游?”
裴长恭莞尔:“倒也不必这样想他……如今炼气界不安生,他身为宗主,少不得要关心一二,难免有不在宗门之时。”他说着话为裴澹月顺了顺肩上一缕微乱的长发,“不使风波入碧云……你当明了他之心意。”
裴澹月稍有赧然:“是我自己胡乱思量了。”又偏头看一看裴长恭,“二叔,你已坐了半日,该歇着了,前些日子取离火之种的亏空尚没补回来,不可再过于消耗。”说话间便去半挽半扶着他的手臂,推着人在榻上合衣卧下,“爹爹不在,我还要回紫盖顶照应诸事,你切不可忘记了午后的服药!”
“好好,我都记得。”裴长恭笑应一声,“你且去吧,不必挂念这边。”
但裴澹月仍是将锦被幔帐等一一为他安置妥当了,这才告辞离开。裴长恭唇边仍嚼着点淡笑看着她的身影出了银阙,片刻后,气息也从洗心流中消失不见,那一点儿笑,就缓缓的落了下去。
银阙中再无二人,有些心绪也就不需刻意遮掩。裴长恭裹在被中,因修为之故,手足俱暖,唯独心口终年横亘着一丝冰凉,如附骨之疽。时日久了,甚至已分不出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无时无刻不得解脱。
半合着眼,他用手掌轻轻压上胸口,几乎像是梦呓般叹出一口气:“一片苦心啊……”
离了洗心流后的剑清执,本该回转松月清听。只是步子颠颠倒倒,一时间好似有了自个儿的主见,恍惚中一转身,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夹路杏花如朱锦,在脚下铺成一条杂英缤纷的□□。剑清执一路走过,依稀便有好多幼年少年时的往事跃上心来。自六年前惊变之后,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能够肆无忌惮去怀念那些旧日时光——朱络的影子无处不在,鲜活得毫不褪色,他几乎能记起每一次并肩走过这条路时对方兴致勃勃说话的样子,神气飞扬,眉眼温柔……心如铁石!
蓦的这四个字撞进心中,刹那击破水面倒影般的回忆。剑清执一瞬间咬紧了牙根,隐隐尝到一丝腥甜滋味。那腥甜又转瞬化作了苦,苦透了舌根,一路直钻到五脏六腑中去,苦得眼前丽景都生出了几分模糊,只能望见一片朦胧云烟绕台漫阶,云烟最浓郁处,一道红色人影正懒散闲倚,举杯对花……
剑清执一霎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但随即眼前模糊挥去,心中亦找回了清明,顿时站住了脚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开。
只是才刚举步,那红衣之人却忽的转过身来,将手中金壶一举。一朵花刚飘飘荡荡落在壶口,那人撮唇一吹,就又摇晃着乘风而起,径自向着剑清执飘来。
剑清执只得站住了,伸手接住那花:“小荩,你何时回山的?”
坐在云气中独饮之人正是兰荩,此刻挑了挑眉慢悠悠道:“我是一副浪荡心性,平生只好饮美酒、访轶事。五岁就摸进了宗门藏酒的深窖,十岁时便敢偷师老的藏酒解馋……即便这样,宗主也不过是让大小姐在稚嫩少女时避了我一段时日,免得宝贝女儿被带偏成一个小酒鬼。如今小师叔已是堂堂昂藏男儿,为何一见我还要绕行回避,莫非还不如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了?”她说着话,腰腿一拧纵身而起,翩然直接落在了剑清执面前,笑眯眯将手中酒壶向他一递,“前几日山下游历时得了好酒,请你!”
剑清执被她抢白得苦笑,摆手道:“心有郁事,此时不欲饮,多谢你好意。”
“小师叔你啊,就是太过少年老成了!”兰荩摇摇头收回酒壶,“心中常有一二三四五桩事,便生六七八九十分愁……多少烦恼都是自己寻来的。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
“是你心性阔达,我自愧不如。”剑清执倒也不觉她说得有何不对之处,“只是人性丕异,我若似你,便非是我了。”
“哈!”兰荩闻言一笑,“也是。所以你是一脉云主,我不过是个让师父师姐都头疼的游手好闲之人,也是性中早有注定了。”
“你心有雄奇,全不类寻常女子,又何必这般菲薄自身。”
“小师叔的夸奖,我收下了。”兰荩冲他又一举壶,“投桃报李,小师叔有何为难之事,也不妨说来听听,看我可能帮你解忧。”
“是……”剑清执刚一张口,蓦然顿住,脸上竟呈现出一种极为怅然和了然混杂的复杂情绪,嘴中一条舌好似忽然重逾千金,要吐一字都觉艰难,半晌后,才终于涩笑一声,“罢了,不说也罢!”
“罢罢罢!”兰荩也冲他偏了偏头,“你若说,我便听;你不说,不强求。不过看你的样子,当也是些苦闷烦恼之极的事情,才能将你为难至此。”说着话,便将手向丹囊中一掏,取出一只玉瓶,笑嘻嘻道,“金庚剑意,锋锐无匹,犹不能斩你之愁。那不如试试我的美酒,看看我这酒,可能利得过你的剑?”
“美酒如刀断人愁……”剑清执下意识低喃了一句。旋即手上一沉,兰荩已将玉瓶塞给了他:“酒名‘红颜’,最是人间芳华绝盛时。小师叔,有时一醉何妨,见一见梦中盛景,才好再转头应对那些喜怒哀乐、苦辣酸甜、人间无尽之事。”
听她说得恣意潇洒,剑清执握着玉瓶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尽力在脸上收拾出一点笑意:“多谢。”
“嗳!”兰荩这才笑眯眯转身,两指夹着酒壶摇了摇,“小师叔,多保重,下次来北天坎,我再请你喝酒。”
眼见她扬长而去,剑清执攥着那个玉瓶仍站在原地,片刻后垂眼轻叹了口气:“只怕是要辜负芳华绝盛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