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军事 > 玄瞳变 > 章一〇三 孽因怨果

章一〇三 孽因怨果(2/2)

目录

方青衣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门楼外头跑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童,厚墩墩的棉袄裹成了颗棉花球,手上提了盏点亮的灯笼。那小童见他看过来,立刻吸了吸鼻子,将手中的灯向前一递:“道爷,俺娘叫俺给你送盏灯来咧。”

方青衣微愕:“你娘?”

小童又吸着鼻子点点头:“你刚刚在俺家吃茶来着,俺娘说郑家院子里天黑得早,怕你看不清路,叫俺把灯给你送过来。”说着话,将手中灯笼向前一递,呲牙一笑,“道爷,天黑了,给你灯咧!”

方青衣环顾身周,依稀记得时辰并未过了太久,但俨然天色已蒙了层淡灰,如同暮色将近。门楼外还有几丝残留的金灿灿阳光落在那小童身上,门内却已是薄暮模样,更在以可感知的速度昏暗下来。朦朦晦色中,递进门的那盏灯烛焰红黄,光晕明亮,几乎成了周遭唯一温暖的亮色,由不得人不伸手去拿……

方青衣伸出去的手还是顿住了,就维持着那个似乎要接过灯笼的姿势,重又看了看门外的小童。灯火烁烁,照得小童面目分明,嘴巴里缺了两颗乳牙,微塌鼻梁,一双眼睛倒是黑圆圆的,也正一眨一眨的望过来,正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方青衣看他片刻,忽而微微点了点头:“有劳你了。”便将手一探,把灯笼接了过来。削磨得光滑的握柄入手,暖黄光晕也就同时笼了他满身,风中烛焰轻动,光影随之晃动闪烁,忽明忽暗的掠过转身要离开的小童,照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方青衣又开口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蹦蹦跳跳要走开的步子一停,扭回头有点生怯的瞥他一眼,方青衣持着灯,就站在门楼乎有点慌,立刻转回了身,大声道:“俺……俺叫长留。”

方青衣将灯笼又提得高了些,大片的暖光从上而下的落下,这一次将两人俱笼在了光晕之中,缓缓道:“长留镇的长留?”

小童点头:“长留镇的长留。”

方青衣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长留啊!”话音未落,空着的那只手手掌一翻,掌心陡然光华璀璨,幻化太极之象。阴阳玄色,至清之气,一瞬团??疾转,眨眼铺开。道韵所及,灵光如雨纷纷落下,站在他近前的小童正被淋了个当头,“啊”的一声惨叫,痉挛着萎靡倒地,青黑色鬼怨之气从他身体发肤中密密麻麻渗出,一被灵雨浇上,便化作一片“嘶嘶”翻腾着的黑烟往四下流散。方青衣默然而立,黑烟方一近身,已然凝冻,随即碎裂得无声无息,在地面撒成一片灰烬。

也不过片刻,从小童身上冒出的鬼气已是殆尽,残雪地上,露出本来面目,原是一具孩童尸骨,早已朽烂得只剩了一副枯黄骨架,更难承受无穷道法,堆萎在地,连头脚四肢都分辨不清了。

方青衣没再多看那堆尸骨,在他运动道法遍扫鬼气的同时,提灯的手心也迟钝的传来了一股怪异的刺痛。大道清光扫灭身前身后一切鬼障,皮纸的灯笼也随即灰飞烟灭。举掌再看,却多了一道青黑色的痕迹烙印在皮肤已开始沿着手腕向上蔓延。方青衣体内的冰川冻气立刻随心而至,封经锁脉,青痕登时难以寸进,被硬生生截停在了臂下三分之处。

方青衣此时却不甚分心在这一道怪异的毒痕上,掌中清光犹然在握,数个法诀拈下,轻叱一声,指尖太极光形瞬升而起,徐徐铺开如圆盖,其广其大,几个吐息间,已将长留镇尽覆其下。阴阳成镜,三清道法化做无边细雨,窣窣而落。清光涤荡,阳和之气沛然,亦随法雨遍洒长留镇中。登时一镇之地,嚎声四起,瞬间已是大乱之象。无数鬼气翻涌而出,几乎每一寸地面都在滚动着浓黑的腥臭烟气。法雨飘摇而下,似是无穷无尽,无所不在。鳞次栉比的房舍、说笑忙碌的镇中居民,百户千人,俱如同被热油泼溅了一般,又好似滚水淋雪,其势披靡,不过数息间,原本看似繁荣热闹的小镇,已被滚滚黑气吞没。而在黑气之上,法印疾旋,道阵玄图生生不灭,将翻腾闹动的鬼气牢牢拘束在长留镇地界,不叫一丝一缕外泄出逃。方青衣身之所在,妖风呜咽,鬼哭嚎啕,既然外溢不得,便尽数向他疯狂涌来,一时满目皆黑,不知天地之存。

便就在这鬼域般所在,倏然清光一线,扶摇而起,接连天顶巨大法印中心。道阵得其催动,光华愈发凝实,束住一镇鬼气,随即渐渐呈收拢之态,强横向内挤压聚拢。清光过处,鬼气黑霾中哀嚎遍地,但仍止不住被驱赶的速度,滚滚黑烟,如被天公一扫,聚向郑家门楼。门楼亦是方青衣立足之处,一身光华凝实如练,鬼雾难迷,妖邪不近。眼见缓缓在空中转动的太极鎏光阵已将鬼氛全数罩定,陡然剑鸣一响,一道银光拔冲天际,锐锋指处,阵门乍开,天云疾走。刹那间道印、清光、灵雨……全然消弭。唯见巍巍一刃,横于天地之间。刃锋之下,剑意未至,已先有冰风四起,卷袭而来。翻腾的鬼气一经相触,竟是刹那就被凝实冻结,再难掀动。而剑腾九霄处,天开一隙,划风云而动,凛凛剑威在一息之后转腾疾落,如山岳崩摧,天河倒挂,寰宇皆惊,正是天极一剑。

巨大的撞击与崩裂声在一瞬的寂静后轰然掀起,冰晶般的剑华以千千万计,覆盖了整座长留镇。所掠所及处,烟尘皆荡,鬼雾弥平,唯留满地灰屑般的残痕。剑落而天开,因鬼障遮蔽昏暗如同入夜的天色也随之重复明亮,正有午后金阳,破云洒落。

与阳光一同投下的,还有纷纷扬扬好一场冰花白雪,雪细如棉,长风吹送,尽覆大地。方青衣站在短短时间已积了薄薄一层的雪中,举目再看,不知荒芜了多久的小镇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宛如一个巨大的乱葬岗,残垣枯骨,累累相叠,说不清已经堆积了多少岁月。绝大多数的尸骸都随意散落在街道与破烂的屋舍中,大约这一镇的居民至死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死亡的袭来不过一瞬之间,数百条人命就已湮没成尘。方青衣一拂衣袖,吹翻一颗颅骨,露出的天灵盖上清晰烙印着一个指节大的痕迹,如同丝蔓舒展,青黑的颜色衬着枯黄骨殖格外醒目,也正毫不掩饰的昭示着做下残酷血案之人的身份。方青衣皱了皱眉,身形一转,瞬息自立足处来至小镇入口。同样破烂斑驳的镇口是他来时所经之地,如今同样只剩一堆满被尘垢遮掩的残垣。一块四尺多高的青石碑倒翻在地,倒是成了眼下唯一还算得上完好的物件。方青衣将手一擡,石碑应手翻了个身,露出花纹斑驳的正面。大概是一直反扣在地面的缘故,几十几百年的时光并未在碑面留下太多蚀痕,还能清晰辨认出上面的字迹。那三个字终于是方青衣相熟的,他慢慢一字字读了出来:“郑家集……”

眼前曾遭逢了灭顶屠杀的鬼域,正是记忆中的郑家集。残垣犹在,却已鬼物啸集,亡者尸骨久困于此,不得安宁。方青衣看着那块石碑,心生几许怅然:“郑家集,长留镇……长留……身死之处,鬼怨长留。偃鬼王,这也是你为我所留的布置么?你将阿萝祭炼成你的阴鬼之身,又在她落葬之地布此邪阵,无非为阻贫道证道之行罢了。只是如今你邪功大成,贫道亦已重踏此大道之途。你躲避百年,这一遭,却是不容你再不来见了。”

心中明了,以自身修行之道,这般鬼魅小镇本该在初见时就可洞察无余。但直至踏入郑家门楼,才自诡境之中惊觉。此阵势为偃鬼王所布,却是牵系在阿萝鬼身。对自己有这般蒙蔽之能,想来亦是那诡异的“生消无常功”所致。妖功邪术,根由却是自人间因果中来,是以号称鸿蒙正法大道,也难喝破。欲破其术,唯独一途,便是点破因果,偿恩偿怨,方得解脱。方青衣此行而来,心中早有所觉悟,眼前又见这一番经历,道心不动,决意更坚,便不再停留,重新沿着那尸骸残骨铺就的道路往小街尽头而去。身后潇潇飞雪,掩一地苍白。冤魂怨骨,皆复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薄冰晶,再遮盖在了雪花之下。那一块刻着“郑家集”字样的界碑,亦是一同,归于湮灭。

抛下身后一片风雪,回头重来的街道尽头终现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条曲折山道,蜿蜒通向也终于在鬼镇外显现的一片小山丘。方青衣拾级而上,路旁草木经冬而凋,不复春夏时分艳桃金柳那般的热闹,但到底是确实熟悉的。方青衣凝了凝神,这一遭记得分明,正是不久前曾经入梦过的那一片阳春天气,花开锦簇的窄窄山道上,郑家女儿初相见,从此前缘误两身。此地成结,此地亦终该成解。徐徐迈步踏过老冬残雪,每一步落下,足印轻浅,却是清晰如镌。

幽深不落天光之处,静静在石台上闭目小憩的红衣鬼女亦在这一刻同有所觉。双目陡然张开,口中吐出一串嘶哑笑声:“方青衣,你来了,你终于找来了!”

那声音笑罢,陡然一变,又是女儿娇啼,掩面嘤嘤:“方郎!方郎!妾身待你已有百年……”

哭哭笑笑中,阿萝揽裙而起,衣裾如云,顷刻裹在了一股透骨阴风之内。黑风一卷,呼啸而出,直冲远天。天际流云惊乱,纷纷在这庞然冲来的鬼气中四散零落,眨眼鬼踪杳杳,长天余响,只剩一声非男非女,咬牙切齿到不死不休的恨声:“方青衣!”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