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〇一 旧别新逢皆按剑(2/2)
朱络隐在山顶一片密松后观战,也是有些咋舌风天末如今的修为。无心云相一别十年,一者潜心坐关修行,一者圄于伤势隐姓埋名甘作平凡,怕是当年的旗鼓相当,到如今若贸然交手,也只能剩下被风天末端着弓追在屁股后面的份了。只是越是如此,越不知如何插手进去捞人。正踌躇间,便是髅生枯魅左右支拙,耍了招奸计逃出灵矢光网之时。
朱络倒不是第一次见髅生枯魅这般手段,先前剑清执很是吃过这一手的大亏,如今见他故技重施,顿时有些牙根发痒,记起前仇,正想着再叫髅生枯魅多吃上几分苦头,忽觉有些异样,那小骷髅茍且残喘着钻出灵网,竟不说立刻向着山口逃命,反倒折身冲向山坡,眼瞧着,也不知有意无意,正是往自己藏身的地方逃来。
蓦然神弓开弦,髅生枯魅突来一声大叫。那电光石火间,朱络蓦的记起一直被自己隐隐忽略了的一个关键:魔尊之能,滋生遗脉,自己体内的玄力出自玄瞳正身,髅生枯魅赖以生生不灭的那一点魔元也同是自北海魔尊本尊而来。既是玄力互感,岂有自己能察觉得到髅生枯魅行踪、对方却反而对自己的靠近半点不觉的道理?只是他想起这一茬如今已是晚了,髅生枯魅喊出那一声“朱老大”,朱络心跳骤然失了一拍,风天末更是眉头一扬,“朱络”、“朱老大”毫厘之差,新近出没左右的魔尊遗脉中岂还能写出两个“朱”字?立刻放眼扬弦,铮鸣一响,跃起在半空之中。雷矢未至,经纬纵横布列,再现箭光如雨,将髅生枯魅合身扑向的松林一并罩在了其中。
这一记弓开箭疾,风雷助势,赫赫声威直扑山坡,瞬间连小半个山头都受了震撼,扑扑窣窣积雪乱坠,翻腾起大片大片的雪烟,直扬到空中丈余。
风天末持弓立身,微微眯了眯眼,眼见着乱箭如雨,挟强横真修之力,倾泻到那几丈方圆的一块地面,顿时雷光电光冰光雪光,交织成一片目力难透的乱网。蓦的乱网中乍然横出一道炽烈火光,灼焰焚焚,宛如长鞭走蛇,环身数围,搅散了风雪。雷光随即一闪没入,天雷正撼真火,雷火相交,轰然一爆,漫天漫地雪飞石崩之中,蹿出一条身影,离火绕身护体,跳出了战圈。那身影后面,连滚带爬的,跟了个黑皴皴的活物,好容易才能辨认出乃是被雷光火光燎了个外焦里烫的髅生枯魅,惨嚎着追紧了:“朱老大!朱老大……”
只是此时风天末倒顾不上看他了。
风天末身在半空,脚踏霞彩不坠,一双锐眼正盯紧了那个蹿出来的人影。双式相交,再不容他错认,烈焰如龙,催动的正是同出碧云天的离火一脉。南天离火,乃炼气界五种元火之一,修行之法亦是裴家先祖所辟,后世弟子岂会不识?只是焰光雷光交织,更震得四下里沙雪乱飞,一时竟是看不清楚那催使离火之人的模样。只能依稀看得个身影,在似与不似之间。风天末皱了皱眉,开弓再引六象之中化月之灵,那箭矢一改之前迅猛之状,望空一箭,青天白日铅云之下,陡然捧出一轮皎月,月明千里,百川映彻,太阴倾泻,遍地霜寒。逃窜之人与髅生枯魅的身形骤的一滞,只见月在中天,光影相随,倒泄而下的太□□气如寒水漫上,困得两人举步维艰,灵动全失。而风天末持弓居高下望,见此嗤喝一声:“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你是何人,如何修得我碧云天功法,可敢现面出来!”身挟凛风,直跃而下,翩然落在两人身前。
那被拦了脚步的人猛的擡袖将脸一遮,惨叫一声:“髅生枯魅你害死我了!”手上动作却是更快,将身滴溜溜一转,一溜火光出手,卷向周遭。这一回离得近了,风天末看得清楚,那正是一条丈余长鞭,赤红颜色,更有火光凝聚其上,吞吐出数丈长的光焰,宛如一条红龙。一卷出手看似寻常,却是直取四下里破绽之处,离火得阳气之盛,又专攻关窍所在,顿时“哗啦”一片脆声,太阴之灵应鞭溃散,半空皎月摇了几摇,亦是砰然碎裂,只余灵矢一转,回归凤翼之上。
风天末的眼睛却登时红了,死盯了那条火龙般的长鞭几眼,牙缝里终是咬出两字:“寸心……”他陡的怒喝一声,“露出脸来!”掌中凤翼一晃,清呖冲天,竟是日、月、风三灵同出,弦开未放,一股摄人之极的强悍压力已先聚于天地之间,一时风声雪声不闻,白日之光亦隐,唯见光耀如炬,几乎灼人双目,在风天末双掌之间凝成。
浩光所指,正是对面遮头盖脸的朱络与髅生枯魅两个。全无防备下乍被叫破行藏,朱络情急出手,便是已烙在了骨子里的自家派门招式,占了知己知彼的便宜,勉强躲了个囫囵。只是寸心出手,想要风天末不识得绝不可能,还没等想出遮掩之法,陡然见他开弓,竟是全不留余地的杀招。朱络头皮霎的一麻,心下更是一沉,手腕抖了抖,寸心回绕,红光更盛。他心中颇是清楚,以当下自己得状态,那些遮头盖尾的野路子招式无论如何难挡风天末这一击。而风火相生,亦有逆行相克之理,碧云天双天各自绝学,正是最好的应招之法。当下别无选择,真元极运,离火冲霄。蓦的一声弦铮,光凤披霞,火凰振羽,同声而出,砰然一撞,聚成抵角之势,便在三人正中相持起来。
风天末心中半是冰凉半是火烫,扬声大喊起来:“你还不露面么?”
满目霞光火光乱迸,遮蔽视线,始终叫他看不分明对方有意遮挡的面目。但斯招斯人,熟悉无二,不闻对面作答,风天末将牙一咬,又添三分真元之力。霞彩之中,灵凤一声长鸣,翎羽一剔,登时力压了火凰数分。
那压力硬生生的都加在了朱络身上,外困内伤,登时逼出一大口血,溅了半身一地。朱络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脑中“嗡”的一响,所幸还是清醒的,知得自己若是撑不住输了阵,只怕输却的就是自家性命。情急一瞬,不暇多思,赤焰升腾的火凰翅羽一抖,陡然镀上了一层幽幽玄光,正是藉玄力,鼓离火,强拔修为。双力齐施之下,局面再难持衡,光华焰雨狂暴四掀,连片巨响之后,竟是将一座小小山尖削成了平地。乱石乱树如雨,劈头盖脸砸下。
风天末振袖一挥,灵光护住己身,再定睛看,烟尘雪沫四起中,晃晃悠悠勉强仍是站着一人,身前衣襟皆有溅血。只是撑着不倒已颇吃力,再难顾及掩盖面目,露出白惨惨一张血色褪尽了的脸,许多狼狈,又添了些瘦削,与记忆中十年前那副跳脱欠揍的模样略多了点变化,但仍是熟悉得想要错认都难。
风天末目眦欲裂,捏着凤翼的指骨都在“咯咯”作响,一字一顿道:“朱络!你竟然没死!”
“朱络!你投奔魔尊遗脉,修习魔功,有何面目再用南天离火!”
“朱络!为杨师兄偿命来!”
刹那弓开,响箭挟怒火奔腾,直向朱络。
风天末那厢怒火壮,气力也壮,红了眼只下杀手,朱络却是全然与他相反。适才勉强拼下那一招,已近气空力尽,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勉力不倒而已。如今眼前骤然箭光纵横,间不容发,无可奈何,只得又强催玄力,扬手挥出一片玄光,勉强凝成护壁一挡,却是顾不得风天末再见自己运使魔尊玄功,又是如何个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了。
那玄光箭光将接,纵然玄力神通,到底朱络经脉之中气力已竭,凝出的护壁也颇有些不堪一击的脆弱。灵矢未至,风压先到,登时“咔嚓”脆响,在玄色护壁上冲出了几道裂纹。朱络胸口一滞,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拼无可拼之时,胸前忽然诡异烧起一股冷冽之焰,浮现黑光跃跃欲入丹田气海之中。朱络顿时变了颜色,想不到玄瞳竟在此时蠢动,惊怒之下,连逼命之箭也难以顾及了,忙要运功一压。却不想双管齐下,两头皆空。那玄瞳之力犹在隐隐纠缠,又是数声清脆,蓦的“哗啦”一声,护壁难抵灵矢之力,碎成了无数晶光散落。眼见一片辉煌箭光,劈面而来。
便在这即将血溅三尺之际,风天末搭弓冷眼,眼角忽觉空荡荡的雪地山间,依稀似有一道透明波纹荡漾铺开。随即便是眨眼都不及的一刹那,陡的有玄黄二气交感,眼前山河皆变。叠影世界,亦真亦幻,草木山石动若流水,更好似一块铺开在天地间的巨大画布,点山川成画,载人事于其中。转眼图画未竞而笔墨已淡,玄黄之气一收,有如卷轴束起。登时旧山色仍复旧山色,那被点染在画中的风天末与漫天箭影,却似被画轴一同卷走,再无了踪影。
这一遭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恍惚一瞬,非但逼命危机已除,更甚连风天末也去向全无。一片狼藉的山坡上,滚滚仍有碎雪滑落,还连带着一个更大号的,同样连滚带爬,直冲着两人飞奔下来的雪团子。只是那雪团子有手有脚,还顶着一头早被北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乌黑黑头发,才勉强认得出了是个人。
朱络眼前一阵阵发黑,瞥见那人,脑中空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那里正是越琼田藏身的位置,能在这个关节冲过来的也只有他无疑了。虽尚不知发生何事,但乍然脱了险境,心神一松之后,更皆是一疲,顿时连强撑也撑不住,一头就往雪中栽倒。
耳边仍能听到越琼田一边踩着雪稀里哗啦跑过来,一边放开了嗓门大喊:“朱大哥!朱大哥你没事吧?朱大哥……”那声音靠近得飞快,越发接近,朱络心头忽然一凛,身子已是不听使唤的眼看栽进雪堆里头,手上却是一抖,拼着最后的一丝气力,挥出寸心鞭。只见红影一闪,火光之上攀附幽幽玄彩,将同样逃在一旁的髅生枯魅捆了个结实。随后才“咚”的一声,一头一脸扎在雪中,再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