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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八 仙家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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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说得父女俩皆是沉默,片刻后,裴长仪将茶杯轻轻放下起身,闲步踱到小厅窗前,伸手推开。

轩窗之外,广见流云,亦有繁星如银,缀满漆黑天幕,拱映明月。这一座偏厅正建在凛崖之上,在此放眼全无遮拦,目力所及处,大半个碧云天可收眼底。天星明烁,地上诸多楼阁亭台中灯火琳琅,同样也是绚烂。诸光流汇,飞云为绕,既是尘世繁丽之色,又有仙家别俗之景,分外辉煌。

裴长仪在窗边冲着裴澹月招了招手,待她近前,一同望下,问道:“碧云天可好?”

裴澹月心思仍有些恍惚,这一问便也听得些许茫然。看了看父亲,目光又远抛向夜色下的碧云天。天光人光地气灵光,满目光辉交映,正是一派仙家盛景,喃喃道:“自是最好的!”

裴长仪道:“你喜欢,碧云天裴家的千年基业,总归一天,就都是你的。”

“爹……”裴澹月忡怔,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轻唤了他一声。

裴长仪不在意她的诧异,继续道:“裴家在炼气界续存早过千载,六圣闻道,七祖成仁,嫡脉支脉弟子百千传,至今却仍立在辉煌之境。你自幼便读过裴家谱记,当还记得日月绵延,炼气界亦非极乐清修之地。百千年间,世家派门起灭更叠,裴氏一族也同样几经起落,更有几近灭门绝宗之时。你长于碧云天仙府,日后更要享鼎盛尊荣,所闻所见无非胜景。但胜景之外,却未必如你所知。”

裴澹月一刹沉默,垂眼低望崖下灯火,忽的小声道:“是魔道两争。舍身殉道,托身饷魔,从来无解,唯各守心。”

“嗯?”裴长仪有些意外,扭头看了看她,忽然莞尔,“不错。”

父女两人在窗前并肩,晚风沁凉,悄然卷帘,吹得小厅中氤氲香雾药气渐渐淡薄,也吹得纷杂心绪渐渐归如静水。默立许久,裴澹月方道:“爹,你忽有此感,也是因为魔尊遗脉之事?”

裴长仪道:“正邪抵角而生,此消彼长,总归有这一遭。”他伸手摸了摸裴澹月的鬓发,待她一如还是个小女娃时,“不过你也不必害怕,魔尊遗脉,总归不是北海魔尊卷土重来。这平波海,尚不是他们能够放肆的地方。”

裴澹月摇了摇头:“女儿不怕。”她垂眼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二叔也曾与我说过,炼气一界,从来不是净土。修者对抗魔邪,开辟道途,乃至争锋天地宿命,皆是惊心动魄,千不存一。修行一事,本就是无数的残酷历练。当下看似身在安居,却不可因升平之象迷了心眼。我……反而很想见一见魔邪的手段,见一见他们是如何操弄世态人心,也见一见偌大的炼气界,如何应对这一场重新启幕的道魔之争。”

裴长仪看着她,将她发髻上一朵珠花扶正了些,忽然轻笑一声:“你二叔将你教得极好。”又问她,“九鼎云英可碾好了?”

裴澹月一怔,不过还是立刻道:“已好了。”

“给你二叔送过去吧,再陪他服了药。”裴长仪微笑道,“长恭看到你,总是欢喜的。”

“……好。”裴澹月张了张嘴,终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去。今夜父女间的闲话,叫她生出几分莫名的思绪,缭缭绕绕,又辨不分明。她心中只觉这一晚太过奇怪,每个人似乎都有些既想旁人明了,又怕旁人当真明了的心事,而自己身在其中,既非一无所知,也非全然洞明,竟隐约的滋生出几分对一切真实大明于天下时的惧怕退缩。

她收拾起小几上的玉钵玉杵,紫气氤氲的九鼎云英粉末也用琉璃匣子盛了,姿态端庄向裴长仪告辞,离开了紫盖顶。

裴澹月在碧云天中有自己的居所,但裴长仪难得回来,父女多年不见,想要亲近,就也挪到了紫盖顶小住,算来倒是有数日不曾前去洗心流。短短几天,月桥如故,微有残雪覆盖在桥面,倒是还没一旁被风吹落的梅花残瓣多,被冷月照着,都是银霜般洁白。

紫盖顶下望之时,碧云天亭台楼阁,灯光鳞次,但下行至身在其中,倒不觉有多光亮。桥头悬着两盏银灯,朦胧灯晕照着大半截桥面,蓦然桥头水波般的门户一开,刹那换了红月之景,绯光脉脉,反倒比外头的银灯还要明亮些。

君又寒将裴澹月引至银阙就退下了,留着叔侄两个说话。裴长恭惯常起居的卧房内常备有净露,裴澹月轻车熟路的取来,配着九鼎云英慢慢调和。这是个比碾磨九鼎云英还要磨性子的活计,那云英粉末极为轻薄,用力稍大,就要从玉碗中扑出;力道不足,又难以调成可入口的药浆。分寸之间的把握,须十分仔细。好在她弄得惯了,并不觉为难,捏着银匙调和药料,边絮絮的将今晚紫盖顶上所议诸事说给裴长恭听。

裴长恭倚坐软榻,裴澹月来时,正持了卷书闲看,随手就搁在一旁,与她说话。裴长仪的排布,他不置可否,更似漠不关心。似乎之前代执碧云天宗主位已是勉为其难,如今正主回来,乐得将一切事务全交,再不过问。

对此裴澹月多少也明白,是以将紫盖顶商议的结果提过就罢,只倚在榻边,专心调药。忽听榻上窸窸窣窣,裴长恭略坐起身,皱了皱眉:“月儿,你今夜颇有心事。”

裴澹月手上动作微顿:“适才在紫盖顶,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果然知女莫若父。”裴长恭支额笑了笑,“你爹爹在外撒手逍遥八年,如今也是该他来体味一番父母心肠了!”

裴澹月仍慢慢调着药浆:“二叔这样说,莫不是嫌弃我平素多让你操心,不耐烦我了?”

“你这丫头!”裴长恭失笑,随即摇头道,“还能同我说笑,想来心事虽重,不至无解。你可也同你父亲说过了?”

裴澹月看着玉碗中随着银匙调弄而旋出小小涡旋的药浆,些微有些目眩,轻声道:“我要与父亲说什么呢?父亲对我冀望深重,我反而无法对他开口;也因父亲对我之冀望,我也不必……再多说了。”

“月儿啊!”裴长恭叹了口气,“这些话,你倒也是第一次对我说。”

“二叔……二叔到底不同。”裴澹月略迟疑,搁开银匙玉碗,手指摩挲到榻上,捏着了裴长恭的一点衣角,“我事后想过,二叔是东皇剑主,我本就瞒不过你的……只是每每无法说出来,我……不知该如何说。”她长睫一闪,连自己也不曾觉,一颗泪珠已是滚落,在浅红色的衣袍上溅出一圈小小的湿痕。

裴长恭伸手,在第二颗泪珠落下前接住了,带着叹息意味柔声道:“莫哭,月儿,莫要哭,那本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后面的话他忽然有些难以说下去,只能续以沉默,沉默的拍了拍裴澹月的手背,如同对待幼时的小女孩那般。

裴澹月只是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压下眼底那阵酸意,才喃喃道:“二叔,我……不后悔。但若我没错……他也没错,又该是谁的错?难道只是因魔劫又起,才有这一番阴差阳错?”

裴长恭的另一只手在她看不见处微微颤动几下,片刻后苦笑一声:“没错,万般事端,皆因魔劫而生。人心鬼蜮,常生魔性,非是一句对错能言。”

裴澹月悚然擡头,眼角犹挂泪痕,却急道:“不会!辰师兄他不会……”但在视线扫过裴长恭时蓦的吞声,许久才幽幽道,“可是……是我亲眼所见……东皇斩魔,也是我亲手取下……”

裴长恭摇了摇头,拦下她的诛心之话:“辰儿是个好孩子!”

“那又为何……”裴澹月茫然,眼中神色朦朦,蓦的将头向裴长恭怀中一抵,抵在了肩头,“二叔,我觉得我长大了,知道了很多事,也能担当起很多事。可为什么……我现在竟觉得,自己还是最无知、无用的那个……”

裴长恭摸了摸她脑后黑发,心中亦觉伶仃,口吻却仍温和:“不要想那么多,月儿,到你成长到能担起碧云天前,我和你父亲都会站在你前面。你现在只需慢慢看着,慢慢学着,渐渐的,也就都懂得了。”

“我还要看多久!”裴澹月低声轻叹,“这一遭风师兄私下寻仇,我仍只能看着么?”

裴长恭的语气蓦的坚定起来:“你只能看着,月儿,这不是你再该插手的事。一切事情终有尘埃落定之日,你只需要看清最后那个结果,看懂它,然后才能担下裴家的将来。”

裴长恭少见的凌厉口气让裴澹月一怔,轻声道:“我要看懂……结果?”

大概是飘忽的声音太过于无助,裴长恭又叹口气,继续抚摸着她的头发,放缓声音道:“何况有清执师弟下山,事情未必没有转圜。无论最终如何,那孩子……他当日决然,此后也必不会怨怼于你。”

裴澹月恍恍惚惚擡起头,分明是想在脸上挂起几分笑意,但眼角仍是湿漉漉一片凄凉:“他不会怨我,辰师兄也没有怨我,无一人对我生怨,只因这座碧云天么?”

“你也是为了这座碧云天,月儿!”裴长恭长长叹息,“为守这千年基业,总有许多人甘于飞蛾扑火,纵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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