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七 明池金(2/2)
蓦来一句问话打断了朱络稍稍冒出个头的回忆,越琼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还有几分担忧自己是不是过于急切的小心翼翼,格外忐忑。朱络猛一睁眼,似真似幻的风雪与阴霾俱散,擡手撸了把脸笑起来:“什么不大好,早都好了七八分了!不过是养养精神,等下还有得费力气的地方呢。”他的笑意舒展又有点慵懒,与越琼田记忆中的全无半点分别,似乎早前微妙的变化全然不过错觉。越琼田反倒愣了愣,然后才在矮榻边蹲下,微微带了点期冀的问道:“费……力气的什么地方?”
朱络“哈”的一笑,伸手揉他的脑袋:“别装了,你左边脸上明晃晃写着‘师父’两个大字,右边脸上也同样写了两个,还要问什么什么!”便一挺腰坐起来,“帮你找方前辈的去向,在下答应过的,岂能食言。”
越琼田眼中登时一亮,兴奋得反倒结巴起来:“怎……怎么找?”
朱络垂下眼皮,适才戛然而止的回忆仿佛又在眼前晃过,继而鲜明无比的停留在了那颗雪地明珠上。他抚着头揉了揉额角,一手摸进丹囊,再摊开时,掌心赫然也是一粒明珠,乍一看还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但略一仔细,就看到无数裂纹纵横其上,竟是早已粉碎,又被人小心翼翼重凑了起来,勉强仍捏合成了一个珠子的形状。
越琼田看到那颗珠子,不由一呆:“朱大哥,这是……你那颗明池金?怎么碎成了这个样子!”
女萝芗中变故连连,越琼田半途中招昏迷,自是不知后来朱络破珠解封的举动。朱络也没想着多解释什么,只托着那颗珠子,在越琼田眼前又晃了晃:“明池金,你还记得用途么?”
越琼田点头,脱口答道:“卜器!”只是随即想到朱络这个时候忽然有这一问,想来还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立刻口气又虚了半分,“还……有其他什么用途么?”
朱络冲他笑笑:“卜者,明也、窥也。若与其反向,则为暗也、蔽也。这块明池金可是取自天墟明池,里头的门门道道多着呢,不过可惜碎成了这样,这一堆碎渣,也就只剩下问卜一个用处了。”
“天墟明池?”越琼田陡然睁大了眼,猛的往前一凑,鼻尖险些都要撞到朱络托着明池金的掌缘上,又自己险险刹住了,结巴道,“天墟明池所出的明池金,不……不就只有寥寥几块,都在……在光碧堂制成了镇派法器么?这个……也是天墟明池采到的明池金?”
“咳咳!”朱络干咳两声,忙飞快的拐了个弯,“这块品相不好,品相不好,光碧堂看不上……过来过来,想什么呢,明池金我可就只有这么一块,等下要是用砸了,可就没有第二块了!”
越琼田这才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看着朱络:“朱大哥,你要用明池金卜问师父的去处?你……会卜卦?”
朱络揉了揉鼻子,避重就轻:“总之乖乖听话,等下要出力的是你,你自己也不要出了什么闪失。”
“我成!我怎么做都成!”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看着明池金的眼睛也终于绽开了几分光彩,“朱大哥,我要怎么做?”
朱络改为摸着下巴,慢慢摩挲的同时,也在心里又琢磨了一回原本的打算。若要寻方青衣行踪,当下以明池金问卜最为可行。自己虽未修习过卜术,但事情迫到眼前,倒是从记忆深处榨出了曾听人提过的一个法子,便徐徐向越琼田道:“明池金非金非石,若要以其锻造法器,唯元火可融。要问方前辈去处的这一卜,问卜者是你,卜者也只能是你,稍后我用离火元功助你,待明池金一融,抱心一念,明池金随你心意牵引,自会有所得。但若心神难聚,功亏一篑,明池金只此一颗,却是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你可能行?”
越琼田不曾想到寻人的法子转了一圈,还是要落回自己身上。不过这一来他反倒觉得心中一稳,似乎将原本不可把握之冀望重新握牢在手中,看看朱络,又看看他手中的明池金,用力点了点头:“我能!我一定能找到师父!”
朱络冲他安抚的一笑,手掌一翻,那颗好容易拼凑起来的明池金就滚落到越琼田的手心。越琼田慌的一把握住,用的力气大了些,又忙忙将攥紧的手指松开几分,像是捧着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
朱络施术,倒也不拘什么所在,言说即动,就拉着越琼田在矮榻上面对面坐了。越琼田依言将明池金团团掬在掌心,垂下眼静静的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压住了砰乱的心跳,这才冲着朱络点了点头:“朱大哥,我准备好了。”
朱络没做声,在越琼田点头的同时,双手一擡,指尖绽起两簇炽艳红光,又转眼拉束成线,贯入了他的双肩。越琼田轻“啊”一声,灼热的离火灵息强横冲入经脉,自肩沿臂疾贯而下,瞬间双臂如灼,好似钻入了两条细小却威势凛然的火龙,炽热之气,犹如煎髓烤血,眨眼已蔓延至腕至掌。艳艳的透红火光目视可见,也同时裹住了两条手臂,在掌心开出了一朵腾腾灼烈的火莲。
越琼田便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了那朵腾跃着赤色火焰的莲花。
南天离火借体而出,为的是不被强悍元火损及他的身体经脉,但离火灵息走经窜脉,带给全然不曾修习过相近心法的肉身的仍是极大的痛苦。烈火灼灼,仿佛在活生生炙烤每一寸流经的经脉与血肉,越琼田紧紧抿着唇,五官仍是疼痛得不住在扭曲变形,难以自抑。然而痛楚的尽头处,似乎被搁在火焰上烙烤的双掌之中,璀然红莲,艳艳张扬,明池金含于其中,受元火之力锻炼,其上的无数道细小裂缝顿时尽数重新破裂,随即肉眼可见的开始在红焰中融化,化作丝丝缕缕浅金色的浓稠雾气。
越琼田心中陡然一凛,片刻前还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灼痛也登时被抛开了,哑声道:“朱大哥,可以……我可以开始了么?”
朱络的目光同样落在已近全数融化的金雾上,仍在源源不断将真修之力灌入越琼田体内,催动火莲彻底炼化明池金。直到精粹元火焰光三变,同样烧灼成了一片金红,这才指尖连动,抽回了离火元功,沉喝一声:“静神,冥思!”
越琼田应声闭目,依先前所教,十指箕张,虚虚笼住那团金雾。随后放任心神沉入其中,心守一念,虚于精神,受其牵引亦以己心牵引玄玄之力,问卜成乩。
朱络在这时已将离火真修全数收回,元力一转,归于丹田,随即猛一扭头,无声无息的一口血喷在了旁边的雪地上。雪白血红,顿时刺目鲜艳。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压下提纵真元引动的脏腑翻腾,摸出粒丹药填进嘴里,胡乱嚼嚼吞了下去,这才觉得涌动的气血稍有平复,又去查看越琼田的状况。
好在越琼田全神贯注问卜,心神皆空,半点也不曾为身边这点小小的动静干扰。朱络怕有闪失,凝神看他,就见少年沉息端坐,心神相合,灌注指尖,又加于团在十指间的金雾之上,似虚似实,似引非引,正是以身为器,欲得一卜。
这般问卜之法,但凡有炼气界中修习卜道之人在场,哪怕只是光碧堂中初窥门径、尚不得登堂入室的外门弟子,也不免叫其贻笑大方。非是朱络胡乱行事,而是天墟明池中所出明池金,既珍且贵,量极稀少,尽数把握在光碧堂手中,炼做镇派法器行天之镜,由代代掌门守护相传。而余金寥寥,铸就的有数几件法器,也只传在几名亲信弟子之手,轻易不肯外露。如此珍物,却在朱络手中落得个杀鸡取卵的用法,越琼田这一卜问后,被元火强行榨出全部灵能的明池金就只是一堆无用的灰烬,当真是令人发指的暴殄天物。但也正因如此,就算全然不通卜术如越琼田,得此郁郁法物之灵导引,也足堪问卜方青衣行踪。
只是朱络拿得出明池金,也想得出这个简单至粗陋的卜方,却到底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见越琼田安然静坐,料想正在全神贯注的问卜中,便悄没生息的撮了几把雪,将地上血迹盖住。
回头再看,越琼田指尖金雾更腾,依稀可见正是缕缕细若牛毛的金丝杂糅成团,东旋西转,仿佛被冥冥中一股力量牵引游动,却终是差了些什么关窍,难以成型。
“这……”朱络眉骨一动,看到越琼田额头密密渗出的细汗,又把声音咽了回去。当下情形,越琼田依指引沉心静息,难闻身外之声,但看他这般吃力的模样,而明池金融做的金雾犹然尚难成型,不用说便知是遇上了难越的关卡。只是事到当下,即便朱络就在一旁,却也有心无力,到底这一卜的结果如何,全然只能押注在越琼田自身。
卜术成败,皆不至于伤损越琼田性命,算是目前朱络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因此纵然心中焦虑忐忑,他到底还能稳稳坐住,继续静观其变。起初足有数十息之久,金雾仍是聚如蓬松丝缕、越琼田闭目一动不动的模样也是依然不变。但再待片刻,朱络敏锐,蓦的察觉二人周遭本是干净冷冽之极的山林雪气中,蓬勃掺入了一股澎湃非常的灵气。灵气团??如旋,涌动在周遭三尺之内,其浓其郁,令人咋舌,又模糊觉得几分相熟。
朱络眯了眯眼,一点点从脑子里抽丝剥茧,只是那灵气在这短短片刻间愈发浓烈,渐见清光,生于越琼田周身,起初只是朦朦一层浅淡光晕,随即层层绽开,凝做了一片灿烂光霞。朱络“啊”的一声,这一遭再无犹疑,已是十二分的笃定:“极灵之身!”
逼至极限,终破身内之障。自方青衣为越琼田施以明光启性后,强大灵气虽被渐渐引导梳理,但为避外嫌,仍是一直在体内蛰伏,轻易不叫人知。如今不知越琼田在静卜之时究竟有何遭逢,竟是一举冲开了方青衣为他掩住的灵窍。顿时再无可遮,亦不可掩,光霞灿烂之中,陡然金光蜿蜒,雾气般的明池金丝缕剥出,凭空盘旋流动,呈变幻不定之姿。
朱络也是第一遭见到明池金成乩之象,“啧啧”出声,随即也立刻屏息凝神的,依着金雾逐渐勾勒出的轮廓细观。明池金所凝,似画非画,其中俨然有山川河流起伏之态,正是一张沙盘般的地图。金雾抽剥殆尽时,图亦成形,随即便会消散。期间留给他记下的时间不过片刻。朱络登时不敢怠慢,瞪大了眼睛要将那图牢牢的刻在脑中。好在地图不算复杂,数眼瞥过,已算得上是了然于胸。这才吐出一口气,眼见雾气凝做的地图重又变得模糊,金色浅淡,行将消散。
明池金这一散,便成尘埃飞灰,再无用处。问卜之术亦也当在此时终止,只等越琼田回神。只是眼看金雾已淡至几不可见,消散之势却忽然一止。非但停滞,更周围灵气隐隐躁动汹涌,簇拥而来,明池金受其环裹滋润,已成透白的颜色竟又重新渗出几分浅金,飘飘扬扬,忽凝忽散,仿佛正被那股汇集了强大灵气的力量支撑,又要重新拼凑出什么……
朱络却是大吃一惊,登时跳起了身,叱喝道:“小越,别胡来,快收手!收手,停下!”
越琼田似是不闻,依然端坐,一身明光却愈发灿亮,明如灼日一般。灵气如潮,翻腾涌灌,强行钉住即将消散的明池金。而与之相反的,烁烁霞光下,少年一张脸却在隐隐泛白,额头热汗滚如落珠,已是沾湿了半边鸦黑的鬓发,又渗入衣领之中。
“小越!”朱络气极,又吼他一声。蓦然右掌一翻,一掌破入霞光,拍在了越琼田背心,强势截断了他体内仍在绽出的灵气。然而浩大灵气 一受外力,纵然越琼田无心,那股反震之力也是非同小可。朱络一掌拍下,纵然已是十分提防,仍“轰”的一声,满地爆起飞雪烟尘,撼得他身形难稳,从矮榻上直跌下去。体内暗伤更受波及,喉头一甜,险些再喷出一口血来。
“这臭小子!”堪堪咽下嘴里的血沫,朱络目光一扫,便见越琼田也被倒震得飞出矮榻,直摔到了棚子外头。那棚子本就是在积雪地面上扫平一块草草搭建,周遭皆是深可盈尺的厚雪,更有攒了大半个冬天的积雪堆。越琼田好巧不巧一头扎进去,顿时被埋了大半个,正晃晃荡荡用力踢着腿,又是狼狈又是好笑。
朱络几步过去,揪着腰拔萝卜一般将人拔了出来,搁在地上拍打拍打满头满身的细雪,这才唬着脸道:“醒了?停了?”
越琼田一瞬茫然,扑闪着满是霜花的眼睛和他对视了半晌,这才恍如梦醒,“啊”一声叫了出来,一把揪住朱络衣袖,大声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师父!师父他……他在……”似真似幻中看到的散碎画面一幕幕飞快在记忆中冲刷,被冰雪掩盖的堆满了骸骨的破烂小镇宛如地上鬼域,累累尸骨尽头,一条蜿蜒小路直入山深不见之处。青石残碑歪歪斜斜立在路旁,碑上却填满了如血殷红的颜色,乃是两个以手指硬生生剜出的大字:长留。
“方前辈在长留山。”朱络接上了越琼田语无伦次的后半截话,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记得路径,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定会带你过去,找到方前辈。”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恨不得立刻就要跳起来出发。只是忽又顿住,猛扭头道:“朱大哥……”
“不过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开口,撞了个正着。越琼田立刻闭上嘴,乖巧的让了一步。朱络不跟他客气,清清喉咙道:“明池金已卜出方前辈的踪迹,你体内灵气却又忽然爆冲,险些失控。若是那时出了差池,就是危及性命的局面。到底是又发生了何事,你自己可清楚?”
越琼田一怔,像是恍惚了一瞬,才重新定了定神,迟疑道:“朱大哥,你说……明池金刚刚占卜出的结果,定然就是我师父会前往之处么?”
“自然!”朱络不假思索,“这可是月……你怎么又要问一遍这个?”
越琼田抿着嘴唇,踯躅片刻:“我刚刚……刚刚明明看到了师父在长留山,心里很是欢喜。但忽然好像又恍了恍神,师父不见了,长留山也不见了,就像被一下子扔到了一个全没到过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哪儿,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那里。只想再看清楚点儿,又看不大清楚。然后……然后一回神,就看到朱大哥你了。”
他这一说,朱络也同是莫名。抓了抓头:“你看到了什么?”
越琼田恍恍惚惚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只有一条小溪哗啦啦流着,溪边下着雪,水里夹着碎冰,好像……好像还隐隐约约有白色的花瓣。再远……就什么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