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〇 夜行(2/2)
不待他将话说完,越琼田一指向着光暗流转的山河图景上点落,顿时有混沌之气应手而升,飞旋成束,照定了三人只一闪,便如鸿飞冥冥,光华皆暗,踪迹全无。只剩下轻飘飘一句话落在空中:“容叔、四哥,待我去寻到师父,就……”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没在空寂黑暗的夜色中留下半点痕迹。
房外轻雪微霜,一屏之隔的房间内,却是一片春暖香融的舒适惬意。潺潺乐音如细泉叮咚,洗心洗耳,旷性怡情,妙不可言。
一曲尽了,房中寂静一瞬,似仙音尚在,随即宜诗拍手笑道:“小姐的琴技愈发好了,城主此番请来的先生只怕连三个月都教不满,便又得请辞!”
孤城琅玕跪坐榻上半垂着头细理琴弦,慢声道:“先生教导用心,倾囊相授,岂可随意出言作玩笑谈,此语不可再有。”
宜诗全然不在乎这点不痛不痒的训诫,仍是笑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话!不过小姐的琴艺之妙总是真的,任凭怎样的夸赞,也当得起。”
孤城琅玕微微一笑:“你既称妙,妙在何处,你可能说得出?”
宜诗眼珠一转,答得飞快:“婢子拙嘴笨舌的,哪说得明白那些妙处。不过自是有人晓得!”她擡手在端端正正坐在榻下矮杌上的男童肩头轻推一把,“厉小爷听了小姐的曲子几日,眼神都渐有几分灵动了,可是做不得假!厉小爷,你说是不是?”
厉北苑此时已换了一身金丝银绣的簇新袄裤,整个人愈发好似神仙童子,玉雪可爱。只是灵窍淤塞之症不愈,到底还是木讷。宜诗推他一把,他便在杌子上摇摇晃晃两下,不动也不语,看得宜诗气“哼”一声,扭头不愿搭理他了。
孤城琅玕有些好笑,手指微动,拨弄箜篌一声弦响清越。这一缕弦音却比宜诗的拍手跺脚见效多了,厉北苑缓缓眨了下眼,微仰起脸,能循着琴音寻到了她的方位,眼底隐约见光,细小却不可当其不存。
孤城琅玕对他的反应已是满意,拣了身边一块纱绢拭琴,一边道:“今日到此也就够了,北苑的伤势急不来。宜诗,你去叫厨房送些点心汤羹来打发他吃,坐了半日想也饿了。”
宜诗噘噘嘴:“小小一个,哪来那么大的肚量塞吃塞喝!”但脚下却未曾怠慢,立刻一转身风风火火出了门,一溜烟去了。
孤城琅玕便在榻上偏腿坐着,端详一回厉北苑眸中光色,又在袖中取出“碧琅”,摇出一串清悦脆响,唤了声:“北苑。”
厉北苑对“碧琅”的声响反应更敏锐些,眼神很快定在了小小的风铃串上,铃声几响,他的右手微微一动,竟生出了点儿似想伸手去碰触的意思。孤城琅玕耐心颇好,提着“碧琅”一摇一停,徐徐诱导。反复多次下来,厉北苑的反应明显添了少许流畅,自己起身挪动的意愿也更鲜明了几分。这几日来,两人在风帘翠幕的交流大抵就是如此,孤城琅玕虽说年纪小小,身上已颇见大家闺秀的沉稳气度,对此倒也不急不躁,只徐徐哄着厉北苑,一点点调理他的心智之失。
又过了片刻,外头一阵脚步杂乱声,宜诗领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一头扎了回来。甫一进门,便嚷道:“城主又去府门外迎人了,怎的这两日这般多人来人往,连带着府里不得消停,厨房都忙得很!要不是是小姐要的点心汤羹,只怕他们还空不出人手做呢!”
孤城琅玕本在温声细语安抚厉北苑,闻言起身:“这次是谁来?”挑帘出了房门。宜诗忙捞起一旁一件氅衣跟上去:“我哪会知道,不过听他们说见到天边遁光,来的自然是炼气士。”
孤城琅玕一边让她给自己披衣,一边皱眉道:“前日来了玄门信使,昨日便闻一椽书舍来人,今日又有人来。这般来去匆匆,不似善事……”
宜诗不以为然:“善事不善事,又不会与咱们相关!小姐快进来吃粥,现在温热正好,再迟片刻就凉了。”
孤城琅玕摇摇头:“让她们照看北苑用点心,我去前面看看。”不待她再说什么,便揽裙下阶而去。宜诗“哎”了一声,无可奈何一跺脚,忙道:“小姐等等我,外头下着雪珠呢,我给你撑把伞!”慌慌张张回屋抓了伞追上去。至于被丢下的厉北苑,倒不需她去费半点心思,早已被两个小丫头哄去洗手洗脸坐下用饭。
主仆两个一路到了前头正房,孤城吹角已去大厅待客,楚腰轻正在房内闲坐,听到门外一声“小姐来了”,连忙起身,眉眼带笑的亲自去挑了门帘,笑道:“小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这边,厉家那个娃娃在风帘翠幕待得可好,可有惹你不悦的地方?”
孤城琅玕略欠欠身权作见礼:“北苑十分乖巧,就让他一直住在我那儿吧。父亲不在?可是还在前面待客?”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房,楚腰轻一叠声唤人上新沏的热茶,换新鲜糕点水果,一边亲手帮孤城琅玕解了外头氅衣,热络之态,几近殷勤。孤城琅玕倒像是对此习以为常,只道了声:“夫人不必麻烦。”便与楚腰轻各自落座。楚腰轻退让到下手座位,这才道:“前日玄门派人送信,言说北地闹起一场魔祸,手段血腥诡谲,已有多处受了荼毒。夫君在东陆北地这一带信望颇重,自是要着手处理这桩麻烦,怕是要操劳一段时日了。”
孤城琅玕偏了偏头:“魔祸?是怎样的魔祸?”
楚腰轻咋舌道:“听说遇袭之地不见活口,只见死者白骨森森,一身血肉俱无。炼气界之前从未听闻这等手段,但现场留有不加遮掩的浓重魔气,才有此断论。”
“魔气?”孤城琅玕轻笑一声,“父亲莫不是因此才要插上一手?”
楚腰轻也跟着她笑了笑:“或是如此吧。不过小姐也不必担心,遭难之地多是些地处偏僻、名声不彰的小门小派,不说千嶂城,就是今日前来的一椽书舍,若非夫君捎了口信过去,他们也未曾听到半点风声。想来这般人只会挑些软柿子下手,倒也没什么敢挑大事的胆量。”
“若只是些跳梁小丑,自不足惧。”孤城琅玕似是对楚腰轻的看法有些异议,但只道,“父亲打算如何安排?”
楚腰轻道:“自然是联络众家,围堵追剿,尽力灭除。不过玄门送来的信中说,他们已圈定了一两处接下来可能遇袭之地,时间颇紧,不及召唤各家,只一椽书舍离千嶂城最近,得了口信昨日就使人连夜赶来了。今日到的,正是玄门派出的弟子,或是今晚、或是明晨,便要一齐动身往设伏处去。”
“父亲可要亲去?”
楚腰轻点了点头:“两地设伏,夫君亲自往一处,点了城中武执掌前去另处,再有玄门与一椽书舍相帮,想来不至空手而回。”
“武执掌么?”孤城琅玕点了点下颏,“我倒觉得,他怕是不成。”
楚腰轻一愣:“小姐可有所感?若当真不妥,便叫夫君将他换了去。”
“倒也不必。”孤城琅玕摇头,“千嶂城一向收训士卒而不录门人弟子,养其千日,用在一时,既操练了他们多年,便借此看看成效也不错。”
楚腰轻登时会意,笑靥如花:“小姐果然打算得长远,是我蠢笨了!”一边便挽起袖子,褪了腕上金钏玉镯,亲手持刀破了鲜橙奉给她消渴。宜歌宜酒两个更是不停来来去去,布上了一桌各色精巧点心干果。
孤城琅玕见状,捡了几样随意用了两口,便指着桌上另两道点心道:“这两样包了我带回去,北苑想来爱吃。”
楚腰轻剔松瓤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小姐对厉家那小孩子很是上心,叫我都觉嫉妒了!”
孤城琅玕也拈了枚松子在手里剥着,慢悠悠带了点笑:“初见他便觉面善可爱,几日相处,愈发和了眼缘。想他倒也可怜,小小年纪逢灾遭难,好容易才流落到千嶂城,不觉便想对他好些罢了。”
楚腰轻闻言更是掩口轻笑:“原来小姐竟也有这般觉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