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七 劫数(2/2)
好在惊险一瞬,四周阵符光芒勾连,织成一片天罗地网。幽风撞上光网,两者之势不分高下,轰然一碰之后,漫天碎雪残冰四溅,全数阵符悉被从阵图上倒崩飞出,幽风强横的势头却也被震得粉碎,蓦的散做漫天轻烟,大多就地消弥,又有少许调转回头,重新没入了还在阵中的朱络体内。
越琼田至此惊魂甫定,战战兢兢翻身爬起,才顾及到一旁也翻滚到雪窠中的髅生枯魅,只见到一地白骨散落得横七竖八,只剩了个半身带着头颅还算完好,当真又是凄惨又觉惊悚。越琼田不由咽了口唾沫,撑着发声问他:“髅……髅生枯魅……你还好吧……”
髅生枯魅眼窝里的幽火微微一跳,遍地残骨已开始自行凑拢拼合,“咔哒咔哒”的磨着牙齿闷声道:“本座尚好……好得很!”
越琼田看看他的惨状,并不太相信他这句嘴硬的说辞。不过既然还能嘴硬,即便受伤,想来也不至致命,当下便姑且信了。毕竟比起九幽之体不死不灭的髅生枯魅,还是仍在阵内的朱络情况更让人担忧。先前因幽风之故根本不敢靠近,如今阵法与幽风“同归于尽”,障目烟尘缓缓落尽,阵中情况才又衬着满地血色重新出现在了眼中。
朱络的情况当真要比越琼田看到的表象凶险更甚。他之前本就已在勉强支撑强弩之末的真元消耗,神识又全无防范受了风天末一箭,若非玄瞳之力及时回护,只怕就要冤枉之极的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但玄力虽能将那缕神识卷回肉身,却已受创颇剧,伤势随着神识回落灵台后,为求不溃,登时便将创伤分担昭显于体内,顿时奇经八脉,紫府绛宫,皆受其殃,眼看一口又一口浓艳血色,止也止不住的从嘴边溢出,淋淋漓漓溅满了衣襟。朱络本人却是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还是维持着端坐之姿,意识却已茫茫崩散,陷入难以转醒的境地。
神智不醒,自然也就无法自救。眼见腥红满地,却连运功缓和一下伤势导致的内腑崩毁都难。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的越琼田当下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得阵法范围内否还有潜藏的未散危机,依仗一身法宝回护,一头冲了进去,惊声大呼:“朱大哥!朱大哥!朱大哥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你快醒醒朱大哥!”
朱络仍是端坐着岿然不动,嘴角的鲜血却越流越欢,好似开了闸的水一般。越琼田看得胆战心惊,当下在丹囊中胡翻乱找一通,不论是青冥洞天的金鼎真灵露,还是自家从玉完城带出来的伤药,稀里糊涂抓了满把,就要往他的嘴巴里塞。只是朱络呕血不止,无论药丹还是药水皆入不得口,眼看着他的脸色已隐隐从惨白转为灰败,越琼田只觉一身冰冷,不知自己究竟还能作何手段挽回颓势,一时失魂落魄呆在了那里。
呆滞中,忽然似幻觉般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叫嚷:“快挖个坑把他埋进去!”
越琼田愣愣的眨了一下眼睛,才分辨出竟是髅生枯魅在说话。他下一瞬猛的跳起身,气呼呼道:“别胡说,朱大哥还有救!他的情况未必那么糟糕……”
髅生枯魅以一个颇怪异的,双掌合拢摁在胸骨上的姿势向他探出脖子,龇了龇牙:“本座从不胡说,你不快点把他埋上,他的命才当真要没救了……你难道不知地气么?”
“地气?”越琼田茫然重复一遍,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髅生枯魅只得继续道:“他身怀异术可纳生机为己用,生人精怪、鸟兽草木皆有生机,大地之下,阴阳气脉横流,焉知不是生机,蠢材!蠢材!”
越琼田“啊”一声大叫,顿受点拨,一时连髅生枯魅的讥讽也顾不上计较,连忙道:“竟还可如此作为?那朱大哥岂不是……岂不是……”他本想说“岂不是也成就了一个不死之身”,但随即想到这般抢夺生机的功法着实算不得正道,平素朱络自己也对此颇有忌讳,便又将后话咽了下去,只胡乱的点着头,“既然有法子,不妨一试,总比眼下束手无策要好!”撸了撸衣袖,就要立时在脚下开始动土。
髅生枯魅眼底幽火流窜,一瞬大盛,又立刻收敛起来,仍是那个手摁胸骨的别扭姿势,摇摇晃晃走到几丈开外另一块空地:“不对,不对,你选的那处不对,需得在此处埋下去,汲取地气才得方便。”
越琼田闻言,有些纳闷的比较了下两处地面,一样的冰雪狼藉、一样的冻土如铁,全无什么不同。不过既然救人的法子是髅生枯魅想出来的,择地上听他一言也是无妨。当下连连点头,飞快的换了地方动手挖坑。
然而要在寒冬的冻土上掘出一个足以埋人的大坑,也实在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越琼田身上法宝虽有不少,大多都是防护逃命之用,只一把清缠剑,挥舞起来挖土大概还不如寻常农户的锄头。他两手空空原地转了几圈,只得从棚子上拆下几块大小薄厚趁手些的木板,灌注真元使其多少添些锋锐,一下一下在铁硬的地面上挖坑。挖了一气,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髅生枯魅,叫道:“小骨头,快来帮把手,朱大哥的情况不能再多耽搁了!”
髅生枯魅哼哼唧唧凑到他旁边,伸出一只惨白脚掌踢了踢一地凌乱的土块。因双臂一动不动的怪异姿势,动作十分别扭,大约算不上帮手,只能称之为添乱。越琼田见了,哀叹一声:“小骨头,你那手臂是怎么了,这么个姿势不觉得累得慌么!”
髅生枯魅像是被吓得一跳,立刻摇头:“没……没事……不对,有事!是有伤!对对,本座胸口有伤,胸口疼得很,要一直摁着才行!”
越琼田听得莫名其妙,不过想想刚刚被幽风吹得七零八落的骨头架子,又看看髅生枯魅细伶伶的手骨腿骨,还被一圈锢元冰链牢牢锁住,登时心软嘴软,叹气道:“好吧好吧,那你到一边去好生歇着,顺带照料照料朱大哥的情况,我一个人挖!”
髅生枯魅忙不叠应声,立刻飞快蹿开几步,凑到了朱络身边。那头越琼田又继续任劳任怨的埋头挖土,不曾见他颤微微挨近了朱络,又似渴望又似畏惧,却在即将挨碰到时,慌的向后撤了半步,到底没叫两人当真有所肢接。
一进一退之中,一直按在胸骨上的手掌也不免些微位移,惨白的骨头间隙里,隐约露出的烁动的幽光乃是髅生枯魅魔元所在,此刻却仿佛缭绕着一缕淡淡玄色烟气,并在一点一点极缓慢的渗入其中。
生死关头,越琼田竟是发觉自己还有一份挖坟掘墓的潜力,百般手段齐下,到底在短短几刻钟内就挖出了一个大小能可埋人的土坑。只是此番到底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埋人,他只是将坑底碎土胡乱趟平,用来挖坑的几块木板干脆铺在下头,又在上面垫了一件氅衣,便搬头搬脚的将一身惨烈的朱络挪了进去。朱络在重创之下,若非心头一点真元受玄力所护未溃,当真与死人无甚区别。不过也正是因这丝玄气的存在,灵台也勉强尚得清明。分明感知到越琼田在自己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大氅,随后挪动木板与填土之声簌簌,再之后,便是一片空旷之极的冰冷寂静铺天盖地而来,天地俱寂,只剩丹田中一缕十分微弱的暖意在缓缓旋转,昭示着此具肉身生机尚在,犹可一搏。
朱络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泾渭分明的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分明将死弥留之人,回光返照一般耳清目明,甚至还能鲜明的听到隔着土层传来的激荡风声、簌簌雪声、与渐渐远离的细微人语声;另一半却似坠入一片无有光明的混沌,百念皆息,唯求眼前似远似近的一点生机,一旦握住便再不肯轻放,直至坠入了一片似曾相识的炽红世界。
心关自此洞开,丹田中涌动着暖意的旋涡脱去桎梏,雀跃着分成无数细流,注入了周身经脉气络之中。这股暖流一遍遍循环周天,直到从最初的窒涩渐渐转为流畅,朱络胸前的衣袋中仿佛受到呼应,一点玄光隔着丹囊绽开,却是玄瞳终于被这一缕游走的玄力引动。起初尚只些微光芒烁烁,但不过片刻,陡然流水般的玄色光华哗啦铺开,将朱络一身都裹在了其中。玄瞳之力,何其浩瀚幽深,即便只是在身躯之外这般裹覆着,朱络体内那缕玄力便已平添了千百倍的助力,顿见玄光幽深,却又极致绚烂,水波般层层向外荡漾,宛如一个巨大的光漩。朱络僵卧在这玄色的漩涡眼中,神态似睡似醒,气息似有似无,几乎与那仿佛吞噬了所有光华的玄光融为了一体。只是光漩仍在越转越疾,地上虽不能见,地下却已层层叠叠的铺开至十余里方圆,所过之处,生机尽为其所掠。但荒郊雪原之上,既无人烟,又无什么牲畜生灵,越琼田在髅生枯魅的提醒下早已远远避走,不过一些深藏土下的虫蚁草根,几乎连杯水车薪也当不得,只在转眼间,便被玄光吞没,不留半点生气。
便在这般几尽疯狂的吞噬掠夺之中,不知是从哪一时哪一点,一片玄色的光涡边缘忽然隐隐泛出几点金光。金色的光粒极为细小,似乎只是几颗误入的灰尘,但浩瀚玄光,万物皆融,却唯独难以把那微乎其微的金色抹灭,只能放任其顺流而下一般,直往漩涡中心而去。漩涡中心,便是朱络身躯,全然放开的姿态,也正在等着这些金色光粒的出现乃至融入。金光一经触肤,立刻如同融化般没进,而来自地脉坤极之道的生气之源,也随之润入了这具将死之躯,滋养血肉骨骼,修补碎裂气脉,重新燃起了一线生机。
地脉之精,可称仙品,所过之处,残损断裂的气脉登时受补。虽说地精到底过于稀少,气脉续连的速度便也极缓,但终究是在将已有大半个身子跨入鬼门关的朱络拉扯了回来。只是随着气脉渐复,奔腾流转的玄力之下,紫府丹田之内,本因过度汲取导致枯竭的离火真元也在被滋润复苏。起初只见隐隐淡红光芒跃动而起,而光渐转炽,更有一股燃起于经脉脏腑中的腾腾火力逐渐迸发出来。这一点火,乃是朱络多年修行所得的本源之力,更曾将他体内玄力彻底锻炼相融,故而气络不拒、玄力不斥,全无阻碍之下,红光愈盛,火力也愈盛,直至临界点上,轰然一荡,只见离火熊熊,彻底重焚而起,登时贯走奇经八脉,上下丹田,奔腾所及,脏腑皆热,丹田真元也随之鼓荡不休,流转入僵直冰冷的四肢手足,与玄瞳源源不绝发散出的玄力纠缠融合,直至彻底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