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五 山有琅作玉(2/2)
后宅布置得格外精致华美,许是还在喜期的缘故,大红色的装饰摆设遍布各处,连门窗上的帘幔都绣有似山又似火焰的暗纹,饰以串串珊瑚玛瑙,光华熠熠。
房中的丽人红衣盛装,如花年貌更觉艳光四射,神态倒也温柔大气。一见两人进来,便迎上前笑道:“夫君,可就是这个孩子?”
孤城吹角喟叹一声:“正是厉兄家的幼子,名唤厉北苑。”便将前因后果略略说过,末了道:“某观他灵窍淤塞,乃是乍逢大惊大险,震荡过度所至。能叫他如此,只怕青羊山上凶多吉少,难以乐观。”
楚腰轻半蹲下身,细细打量一回厉北苑,也不得不赞同道:“妾身观此子仙骨极佳,家里定也下了大力气栽培。若是无事,早该来寻,岂能任凭凡人将他一路带来千嶂城。只是……”
孤城吹角道:“只是青羊山地处东陆北地,本就偏僻,厉家更是世代在山中隐修,如何招来偌大祸事,只剩了个孩子侥幸逃出?”
楚腰轻细细一笑:“这世间的福来祸至,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夫君该是再清楚不过,如何又要这般说!”
孤城吹角也笑一声:“正是,是某想的岔了……夫人,北苑的灵窍之伤需得细慢调理,从长计议。他如今状况,怕是离不得人照顾,你且将他的起居用度都安排妥当了,莫叫人轻慢了他。”
楚腰轻试探着伸手去碰触厉北苑,温声软语道:“夫君觉得后院西北的那处小院可好,倚山独居,煞是清静,正可修养。再拨四个手脚稳妥的侍女过去,也该够了……北苑,来,随伯母去你日后的居处看看。”她这后半句乃是对着厉北苑所说,态度十分亲善,不想才要碰到厉北苑的手指,那小手却忽的受惊般向后一缩,叫她拉了个空。
楚腰轻脸色微微一变,只得转脸对孤城吹角笑道:“这孩子莫不是还怕生呢!”
孤城吹角也有些意外他的抗拒,细看他一回,才发现厉北苑与之前全然木讷的神态微有不同,眼神分明慢慢的转向门外的方向,嘴里也在无声的喃喃着什么,细辨唇形,似是一个“龚”字。
“大概是一路相处出了感情,还在念着那龚家二郎呢!”孤城吹角释然,“不过是小孩子家的脾气,夫人莫怪。”
“念旧长情,乃是好事,妾身哪会计较一个病孩子。”楚腰轻笑笑,没再伸手,只唤了声身后侍女,“宜歌,你带小公子下去安置吧。”
房中侍候的两名侍女皆是楚腰轻贴身使唤,名字也是她取的,颇为雅致。只是宜酒乃是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宜歌却全然不类其名,生得五大三粗,稀眉黄发,闻言瓮声一应,一伸手提小鸡般,就将厉北苑挟了起来,冲着两人一点头,也不多话,大步踏了出去。
孤城吹角并未阻止,只是摇摇头,看不出赞同还是不悦,转身在一张椅上坐下。楚腰轻恍若无事,温柔体贴靠近了,伸一双素手慢慢为他捏揉肩膀,间或轻声笑语两句,房中氛围一时倒也恬静得很。
那边宜歌夹着厉北苑出门,大概是她的动作太过麻利迅速,直到出了正房所在院落,一路走近一片小湖时,厉北苑才后知后觉出不适,有一下没一下的挣动起来。
宜歌虽是女子,但显然身负几分修为,一双粗臂铁钳一般,将厉北苑牢牢锁住。厉北苑年岁既小,又迷了心智,半点不是她的对手,登时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只觉得双臂两肋都被夹得生疼,又仿佛才发觉了熟悉的龚义已不在身边,忡怔半晌,蓦一张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只顾寻着身上疼痛的地方发力。这本是出于自身的本然反应,倒与神智清楚与否没什么相干。正如之前楚腰轻所说,他生得一副上好仙骨,打小在厉家就被大力栽培,哪怕年方七岁,根基也打得不错,这一发起横来,宜歌措手不及,竟被他猛的当胸撞了一个趔趄。手上力道一偏,厉北苑便被她滴溜溜的抛了起来,打着转落下的方位,正是一旁的小湖。
这一遭全然始料未及,便是宜歌也吓得脱口惊呼了一声。不想正当此时,小湖对岸高处蓦的飞出一条绫带,灵巧之极的一兜一系,就将厉北苑拦腰拴住。随即绫带另一头的力道一收,将他整个人凌空拽过大半个湖面,落到了一处假山上。
擡头望去,假山上站着一个翠衣小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却是平板板绷着的,那条捞人的绫带正是持在她手中,连带着厉北苑也稳稳当当在她身边落下,吃了这一惊一吓,只瞪大了眼睛,连一声都不吭了。
宜歌讶然:“宜诗?”立刻又想到什么,粗声道,“是小姐在么?”
宜诗显然不悦道:“小姐正在亭中抚琴,如何弄出这般大的动静!这小子又是谁?”
宜歌对厉北苑的身份只知大略,当下便道:“是城主故交家的一个娃子,家里遭了灾,落难到千嶂城,被城主收下了。夫人叫安排到后边西北的小院去。”
宜诗闻言,又偏头看了看厉北苑,皱眉道:“我怎么瞧他像个痴傻的?城主的哪个故交家?”
宜歌点头,言简意赅道:“姓厉。”
宜诗自是不晓得什么姓“厉”还是姓“害”的人家,撇了撇嘴:“既是脑子有毛病,我也不跟他计较,你快些带他去后院吧。难得小姐今日出来抚琴散心,莫叫他搅了雅兴!”说着伸手一提厉北苑的衣领,作势要将他丢还给宜歌。
偏这时,假山上暖亭中“铮”的响起一声琴音,低垂的翠幄一瞬撩动,依稀看到里面端坐着的一个单薄身影,慢声细语道:“且慢,带他来与我瞧瞧。”
宜诗一挑眉:“小姐……”语气中颇有些不赞同。但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提着厉北苑的方向登时一转,改而几步跃上山顶,进了暖亭。
亭中四面垂以帘幄,又以炭盆压了四角,全无外面冬日寒气凛冽模样。居中木榻上,摆放着一架饰玉雕金的凤首箜篌,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在端坐抚弦,年貌虽小,却已生得眉眼玲珑,似罥山水间一股缠绵灵秀。此时正暂罢了手,擡头看向进来的两人。
宜诗还有些不大乐意的口气,将厉北苑向前轻轻一推:“小姐,就是这个姓厉的小子。憨头傻脑,有什么好看的!”
那女孩子倒不在意侍女的小脾气,细细看了厉北苑一回,摇头道:“他非是天生痴傻,乃因故闭塞了灵窍,内外不通罢了。父亲既然留他在千嶂城,必是要为他医治,你们莫要粗鲁相待,失了家中礼数。”
宜诗不免又多看了厉北苑两眼,忍不住还是嗤笑出来:“还不过是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孩子!我刚刚远远瞧见他挣开宜歌的那一下子,倒是有一股子蛮力!”
女孩子慢慢道:“他根骨生来上佳,小小年纪,便能叫宜歌不防失手。若再稍长些年岁,你们两个怕不是都不够他一只手的能耐。”说着话,便起身走过去,冲着厉北苑笑了笑,“小弟弟,你可能听到我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厉北苑全然无觉,除了也仰头愣愣的看着她,并无什么回应。宜诗见状,皱皱眉又要开口,那女孩子却先摆摆手将她止住了,另一手虚握着忽然轻轻一摇,一阵“叮叮当当”的玉石相击声传出,清脆悦耳,厉北苑原本发散的眼神竟闻声一动,微微有些凝聚,循声看了过去。
女孩子登时莞尔:“他倒是对‘碧琅’的声音有些反应,想来恢复的时日也不需太久。”
正说着话,只觉袖口微紧,倒是被厉北苑伸手轻轻扯住了。女孩子不以为忤,反而顺势摊开手掌,露出一串碧色珊瑚和玉石串成的小风铃,柔声道:“小厉,你可是喜欢这个?”
厉北苑听不懂她的问话,但目光倒是乖顺的粘在了风铃上,不愿意挪开。
女孩子便又笑起来:“这串风铃叫做‘碧琅’,大小也是一件宝贝。你若叫一声……等你恢复到能叫一声‘琅玕姐姐’,我便将它送给你,怎样?”
宜诗在旁顿时不悦急道:“小姐!”
孤城琅玕权作不闻,一手拉过厉北苑还扯着自己袖口的手,似是心情颇好:“我见这小弟弟很是投缘,留下来陪我平日说话玩耍也是好的。宜诗,你去让宜歌转告父亲与夫人一声,就说我欲试手治疗他灵窍淤塞之症,也莫要安排到西北小院去了,随我回风帘翠幕同住,诊治起来也是方便。”说罢,不再留给侍女回嘴的空档,一手携了厉北苑,一手仍轻轻晃动着那串碧色风铃,径自出了暖亭下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