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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〇 行行唯问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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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琼田在旁连忙应声:“朱大哥你放心,我定然好生为你顾守……不过你大约还需先躺上几日,至少也要外伤收敛,不碍着行动才是。”他说着话,一边伸手试探着去拨开朱络被血水腌得一团污糟的衣襟,凝固的血块将伤口和布料粘成一片,入目难辨,只觉惨烈之极。他一边拨弄,一边忍不住小口的抽着凉气:“朱大哥,你可要收拾一下,再敷些伤药?”

朱络也觉自己身上血污汗渍腌臜得很,见方青衣并无拦阻之意,便笑道:“正要劳烦小越……和髅生枯魅相帮。”

朱络醒来时已是微暮,再被越琼田和髅生枯魅搀着架着打理了一番身上的血污伤口,天边早已染上了黛青颜色,些微几点寒星伴着钩月挂在天边,倒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

朱络也终于看清了几人暂时栖身的雪庐全貌,颇有几分琼楼玉宇的惊艳之感。只是方青衣大约只有坐卧起居之需,冰雪屋舍内外空空,不见半点费心装饰。朱络拥着被子坐靠在新换过一番的铺盖上,看着眼前雪檐冰壁,不知怎的竟又忆起之前自己凭魔尊六绝潜入松月清听的旧事,松雪梅花,皆是冬景,两处滋味,却截然不同。当此际空景寂寥,一时思绪也不由恣意脱缰,伸手撚着丹囊中白玉发簪,恍恍惚出了神。

偏是此时,屋角忽来一阵稀里哗啦白骨撞响,硕大闪亮亮骷髅头一晃蹦进了视野边角。髅生枯魅捏着一块不知打哪顺来的布头,沾着雪沫颇为爱惜的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头骨,擦了几下,许是不耐烦双臂高举的别扭姿势,索性一伸手将那颗雪白的骷髅摘了下来,抱在怀里细抹慢揩——这般情形入目,朱络那点好容易生出的风月闲心登时被挤兑得无影无踪,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你那副灵骨寻常尘埃沾染不得,你是在擦个什么趣味!”

髅生枯魅仍擦拭得津津有味,摇晃着颈骨道:“本座见你先前血葫芦似一个破烂身体,眉眼都辨得艰难,擦擦洗洗后立刻整齐入眼很多,才知你们凡人还有这般的拾掇本事。本座这身灵骨可称得上俊俏无双,自然也要好生打理才是。”说着话,很是爱惜的抹了抹自己的天灵盖,捧在手中左右端详,“甚美!甚俊俏!不愧是本座的骨头!”

朱络被他辩得无言以对,只得感叹了句:“冥迷之谷中尽是你这般的白骨精灵么!”

髅生枯魅登时有些不悦:“本座乃是冥迷之谷四尊者,岂是寻常白骨可比……哎!咦?咦?咦……”他前一瞬还在趾高气扬说着话,一股冰风透门而入,月色下晶莹剔透得仿佛泛着荧蓝色的冰层悄无声息一层层复上他的身体,眨眼间将他封冻在了原地,甚至连那颗骷髅头都没来得及安回颈子上,只能就着被捧在手里的姿势,明明暗暗烁动着眼眶中的幽火。

方青衣的身影随着这阵风出现在房中,看了看噤声的髅生枯魅,又转向朱络:“偃鬼王、冥迷之谷、那你呢,你又与北海魔尊是何关系?神京弟子与魔尊遗脉,此事若昭然天下,即便是裴宗主,只怕也难绝炼气界悠悠之口。”

朱络并不意外他的到来,甚至还挪了挪身子拱了拱手:“方前辈待到小越睡下才来此一问,想来并无要将此事随随便便公之于众的意思。晚辈亦不愿使前辈常怀疑虑,只是此中事颇涉师门隐秘,不好尽言,还望前辈见谅。”

方青衣缓缓点头:“神京私密,贫道无心打探。此来只为问你几事,你若坦言,便无后话。”

朱络后背微微挺直:“前辈请问。”

方青衣略一思索:“贫道在五年前曾听闻神京出了一场内乱,东天震与南天离两部首徒遭逢意外变故,一死一佚,内情如何,却丝毫不曾外传……”

朱络不免苦笑出声:“正是东天震的杨辰师兄与在下。”

“裴长恭之徒……”方青衣重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有机巧,不似你师父纯然之质,倒像是裴长仪的弟子。”

朱络闻言只能打了个哈哈:“原来前辈与宗主和师父也是旧识。”

“几面之缘。”方青衣无意多说,转而问道,“看你如今情形,当年之变,想来与魔尊遗祸不无干系。你离开神京,身怀魔遗又隐姓埋名这些年,可是师门授意?”

方青衣这一问不免诛心,饶是一身伤痛乏力,朱络也登时坐直了身子,脸上神色收束严整:“前辈勿生此念,无意沾染魔功遗毒、乃至师门难容,皆是在下一人行事。碧云天门风不容魔氛玷污,当年乃是北天云主亲自出手清理门户,只是在下侥幸未死,重伤流落他方,才隐姓埋名过活至今。”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如何招惹魔祸沾身,此事在下却不能详说。”

方青衣摇了摇头:“魔类狡诈,手段更是诡奇难测,便是神京对其的防备,也难说天衣无缝。何况我今见你,既已知果,也就无须知因了……你如今身负魔功,脚踏魔道,非再是神京高徒,而是魔尊遗脉之流。贫道且问,你与偃鬼王、与冥迷之谷等,可有不同处?”

朱络回答得颇有几分谨慎:“前辈知表,又可知里?在下身负魔功,未生魔心,虽被迫与魔尊遗脉并行,却未当真堕于魔道。此间繁复,我亦难说,前辈亦未必尽信,只能自认道不曾偏,心未曾改,魔功玄功,不过殊途同归,为世间守正而已。”

方青衣反倒皱了皱眉:“以琼田之言与贫道观之,你行事确实不似魔类,又对正道门人多有援手之谊。只是魔物之染,如附骨之疽,常见沉沦者,少见自魔道回首之人。即便如今贫道不疑,你心亦坚,但魔功侵染日久,只怕你未必还能如今日所言。”

“前辈若如此想,在下也无话可说。”朱络微垂眼,沉默了片刻,才又缓声道,“当日在下入小越灵识幻境,见梅君旧地前,有前辈所遗手书,道心明澈。在下不才,心中亦有一方标的所在,如夜航之塔、船舶之锚,情系于彼,魔途不履,若将来终有行差踏错之日,愿先自灭肉身神识在前,已全己心。”

“赌咒发誓,大可不必。”方青衣不为他言辞所动,仍肃着一张脸,摆了摆手中拂尘,“若为杜绝后患,你早已死在贫道剑下数次。既然不曾杀你,便也不会刻意为难。你今日之言,非是说与贫道听,你可知?”

朱络立刻点头:“在下亦非向前辈剖白己身,乃是自鉴耳。”

方青衣这才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通透太过,也未必善。但愿你心中标的,当真能将你锢于正途之上。”言罢,也不待朱络再多说什么,身形微转,便如来时一般,刹那隐去了。

在方青衣离开后,房中凛冽冰风亦散。朱络抱着被坐在铺盖上,大略回想一回两人适才谈话,忽的喃喃出一句来:“道是无情却有情……”

耳边有连串的冰块碎裂声响起,随着逼人的寒意渐渐回升,将髅生枯魅禁锢住的冰层也在消散。冻得半僵的臂骨捧着骷髅头摇摇晃晃安回颈子上,髅生枯魅一连几个趔趄,才站稳了,难为他挤出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冲着朱络不满指责:“修魔尊功法,履魔尊旧途,哪里不好?你倒要那般嫌弃!”

顿了顿,见朱络不搭理自己,又继续道:“魔尊之力强大无比,你说的‘标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能与其抗衡?莫非这几百年间,你们炼气界又捣鼓出了些奇奇怪怪的功法或法宝?”

朱络这才撩了撩眼皮看他一眼,悠悠道:“非是功法,非是法宝,修者凡人,人人皆有之物罢了。小骨头,你可知‘情’之一字之深奥?”说着话,忽又“呵”一声笑了出来,“罢了,你们那冥迷之谷从来没有的东西,你又怎么会懂!”

“那是什么东西?”髅生枯魅脱口便问,随后才后知后觉的抗议,“不要叫本座小骨头,本座大名髅生枯魅!髅生枯魅!”

朱络不理会他那点恼怒,却又不知是回答他的问话,还是自言自语的又开了口:“人生而有情,白骨却是无心。世间情意,血亲、手足、爱侣、师徒、同袍……千情百味,才成就这片红尘万丈。自上古而来,无数族属云烟过眼,却是看似最孱弱的凡人据得广袤天地。甚至如你这般的天养精灵,魔怪之属,九幽之体,号称不灭,也免不得视人身七情魂魄为最精粹的补物。昔日北海魔尊那等威风,纵横天下,最终也仍没能灭尽凡人,反而让自身湮没尘埃之中,小骨头,你说这是何故?”

髅生枯魅一愣,脑袋慢吞吞划了一个圈,像是被他落落长一番话绕晕了。好半天才磕哒着下颌骨,嘟囔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本座不懂!不明白!”

朱络又笑一声:“你若懂了,你们那冥迷之谷魔主的位子,说不定早就是你的了!也幸好你们不懂,否则白骨生心,定然可怕。”

“啊?”髅生枯魅更是一头雾水,满眼迷茫,甚至连两个黑洞洞眼窝里的幽火也好似飘忽许多,又艰难的想了想,才道,“你们懂得,我不懂得;凡人懂得,修者懂得,精灵魔怪却不懂得……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等精灵,分明远胜孱弱凡人!”

朱络“哈哈”一笑,扯动伤口,又不免吸了口凉气,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戳了戳胸口,“你们冥迷之谷的白骨骷髅,这儿,还有这儿,都是空心的。凡人也好,修者也罢,却都是实心。生而为人,比你们多了至少一颗心的分量,自然也就比你们多懂了一些。”

髅生枯魅随着他的话,不自觉也在白惨惨的骷髅头上摸了一把,又抠了抠细瘦伶仃的几根胸骨,倒像是当真信了。踌躇一瞬,有点不太确定的看了朱络一眼:“多啃人心能补补么?要不?挖一颗?挖一颗塞进去?”

朱络“噗”的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连忙倚住身旁一颗引枕,才凉丝丝的看了他一眼:“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哪怕你每天有一百颗新挖出来的心塞进去换,也没有用处。”说罢,窸窸窣窣拍了拍锦被,蠕动着小心躺了下去,双眼一合,一副要就寝安眠的模样,懒得再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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