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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八 业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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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衣面上神色又不明几分,沉默片刻,方道:“你今日在泥犁洞所历何事?若是当下不觉困倦,便说来我听。”

越琼田本已酣睡了两三个时辰,又是在梦中被生生气醒,当下竟颇有精神,闻言便拥着被子半爬起来盘膝坐了,一只手仍牵着方青衣不放,另一手撑了下巴,将自入泥犁洞与众人分散后的遭遇一一道来。

少年的叙述言简意赅条理分明,但在说及女萝幻阵中事时,不自觉的偏重了许多篇幅,末了不满道:“朱大哥说,那鬼女是要以此手段汲取我身负因果纠缠,再以邪术对付你。哼,我岂会那么容易便被她骗了,何况还有獬豸印在,自不会受她摆布!”

说及此事,越琼田的语速变得甚快,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愤懑不平,倒是与他平日里的乖巧温吞大相径庭。说罢换过一口气,正要再提及后面与阿萝交手诸事,忽听方青衣轻轻叹了口气:“她倒是不曾骗你。”

“……什么?”越琼田呆了呆,像是没听清楚近在迟尺的这句话,歪着脑袋仰起头,“师父你说什么?”

方青衣擡手理了理他睡得乱翘的一绺额发:“梅君之死,确实是我下的手。那鬼女欲以阵法幻化汲取你七情之力,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弄虚作假。只不过断章取义一向是他们摆布人心的手段,她只道当年是我一剑斩了梅君法身,却是不曾将前因后果一并告知你吧?”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一个翻身跪坐起来:“师父,你能告诉我么?”话说出口,又觉自己这般急切姿态与之前对梅君之事的全然抗拒反差太大,面色一赧,小声啜啜,“我只是不想从不相干的人口中听些零言碎语,恼人得很!”

方青衣并不在意他这点小小的口是心非,但往事涌到舌尖,纵已放下,仍不免几分沉涩。停顿片刻,才道:“偃鬼王与那鬼女岂是不相干之人,为师当年因伤曾在梅谷修养,被他们探知了梅君所在。梅君根脚乃是千年灵树,偃鬼王便欲以鬼邪之气染他法身,化为己用……”

越琼田忽觉心中失跳一拍,不自觉脱口道:“他们可得逞了?”又立刻神色一颓,声音登时低落几分,“是了……无论偃鬼王是否得手,梅君之死想来都是因此吧!”

方青衣也垂了眼,一瞬默然,方又道:“是。梅君法身受晦气所污,他本是天生地长仙木精灵,若堕入魔道,乃是莫大之辱。事无转圜,我便将他法身与魔根一同斩灭。因此那鬼女说他乃是亡于我手,倒也算不得错。”

“玉石俱焚,他自是甘愿的。”越琼田低垂着头,忽的说了这一句话。分明旁人旧事,听来却只觉眼眶烧灼,湿热得厉害,又不想被方青衣看到自己这份窘态,只得将头越埋越低,直恨不得塞进被子里去。但眼前视野变得狭小模糊,脑中曾见的几幅画面反却愈发清晰,时而是迷阵之中清秋洗雪亮的剑光,时而是梅花幻境中,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男子倚着花树,手攀梅枝,言笑晏晏。忽又仿佛一阵狂风吹过,眼前种种所见皆化云烟,一片空茫中,唯见一片无名业火熊熊燃起,将幻象、或是记忆卷烧成一片飞灰。

赤色的火焰几乎舐进眼仁,越琼田失声“啊”的叫出来,猛的擡头,语气慌张:“师父,火!”

方青衣的瞳孔也同时一缩,分明看见业火之影的赤红光芒在越琼田身上绽开,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向全身蔓延。他立刻伸手一拂,越琼田尚未看清自身异样,便被方青衣一把揽入怀中。宽大的袍袖拂过头脸半身,一缕清新雪气入鼻,登时将惊异慌乱驱散大半。越琼田索性不肯动了,悄悄伸手把手臂挂在方青衣腰上,闷声道:“师父,怎么了?那是什么?”

方青衣掌中拈动清光,一层层向着越琼田身上铺落,强行压制业火之影,口中语气却颇淡定,道:“你在泥犁洞沾染了些许秽物,为师将其驱散即可。”想了想又道,“偃鬼王擅以幻术摆弄人心,你虽稍有沾染,也不可掉以轻心。日后若有什么异样,速告我知,可记得了?”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一张脸仍扎在方青衣怀里磨蹭,连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师父,我观今日战况,偃鬼王全然非是你的对手,他那些鬼蜮伎俩我自然也不怕。师父,偃鬼王分明在在你剑下吃了亏,下次再遇到,便不让他逃了,也好为梅君和燕师兄他们报仇!”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长串话,显然已不再将适才受惊搁在心上。方青衣仍在催动玄门道法一遍又一遍洗练越琼田全身,但业火之影狡猾如斯,一露面后,又立刻藏踪匿形,半点不显痕迹。对此方青衣心中愈沉,面上却不显,另一手轻轻顺着越琼田的头发,又渐渐挪到后背后颈处轻拍几下:“有为师在,这些事尚不需你操心。但炼气界事端频发,越发不得安稳,你这般四处乱跑也有些不妥了。”

越琼田被拍打得很是舒服,连说出口的话都带了些撒娇意味:“师父要怎么安排?带我回冻月冰河么?我们不在外面云游了?”

方青衣仍不紧不慢的一下下拍抚他:“待动身时,你自然知晓。只需记得,当下潜心修行才是你该为之事。炼气界风浪已起,绝非短时间内可以止息,数年十数年后,方是你等崭露头角之日,无需急在当下一时。”

“我不急,我才不急,我随着师父好好修行就是!”越琼田笑嘻嘻应声,但随即就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小哈欠,只觉倦意如潮涌上,之前那几分精神早不知飞去了哪里,上下眼皮似千斤沉,不由自主的死死粘在了一起。

方青衣仍是那个揽着他的姿势,即便怀中不再有声响,还是又站了一会儿,才稳稳托着越琼田的头将他放回榻上。只这片刻功夫,少年已睡得熟了,半侧着身子抱住锦被,大把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披得后颈和软枕上细密一片。方青衣伸出手,轻轻拨开了几绺他颈后的头发,从微敞开的后衣领望下去,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红色印子赫然烙在瓷白的皮肤上,刺目如血眼。

血月映入眼中,因看的时间久了,渐渐模糊成一团炽红色的云烟雾霭模样。大团大团的浓黑色乌云就徘徊在它四周,聚合流转,若即若离。分明即将乘着看不见的风飘往别处,但偏又有丝丝缕缕的云气粘连在月上,放舍不开,也就只能不甘不愿的继续围着这轮血月飘来荡去。

朱络自伤势爆发昏迷后,意识便再次沉入此境。熟悉的冷寂与血月,那大片乌云的颜色就显得格外刺目。因一身经脉俱损,得自偃鬼王处的强悍鬼气甚至波及灵台神识,朱络不得不又体会了一把在幻境中也无力动弹的窘境。就着仰面朝天的姿势盯着血月与乌云久了,眼中酸涩,不得不连续快眨几下,才让赤红的圆月形状重新清晰起来,随即愣了愣,那大团簇拥在月边的乌云,虽然仍是浓黑如墨,却怎样看都似乎比初见时缩小了几分。

再看周遭未被乌云遮蔽的天空,依然流红似血,并未掺杂半分杂色。朱络的脑中忽然冒出个有些荒唐的念头,他动了动嘴唇,无声的做着口型:“血月在吞噬乌云?”

分明不曾出声,天空中那轮血月却似有所感,艳丽的红光颇为得意的又浓郁了几分。月轮边的乌云中兀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旋涡,流淌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了几许。

朱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轮圆圆的血月上看出“得意”这种情绪,又觉得此方世界本源的精神波动鲜明如许,正大刺刺的向着自己炫耀:炫耀将自己折腾得丢了半条命的鬼王之力,在它眼中不过也就是一份可以细嚼慢咽的食物罢了;更夹杂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诱惑,诱惑自己老老实实向这份力量低头,从此脱胎换骨,成就一份不在北海魔君之下的霸业……

朱络悚然一惊,猛的闭眼,用力到眼眶都有几分酸痛,乍然降临的黑暗有那么一瞬将一天一地的红光彻底隔绝,似乎回响在自己意识深处的呢喃也中断了片刻。随后才沉沉的吐出一口气:“何必呢!”

“何必呢!”又是那个冰冷冷不似生人的声音,“你命中注定踏上此路,何必无谓抗拒。这份鬼王之力,是你之生死劫;但向前一步,便更是你之机缘。玄瞳之能,造化无边,无不可得,无不为用,你仍是想不清楚么!”

朱络几乎已经厌倦了这份老生常谈,仍是闭着眼,恹恹道:“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愿。”他甚至还能挤出几分积攒了好一阵的力气翻了个身,将脸冲下埋在地上,趴得直挺挺如一具尸体,摆明了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无谓拉扯。

那声音也不如何气恼,自顾自说着话:“你有很多时间思考,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想清楚。纵然你肉身崩毁,玄瞳之力也可将你的神识留在此境,锤炼成一代大能。天地人神鬼,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络忽然就着把脸埋起来的姿势嗤笑一声:“那你又为何留不住北海魔尊?”

那个声音戛然中止,似乎这一问将它的意识彻底打乱。接下来的绵长的寂静甚至让朱络觉得它已经放弃了这一次的引诱,努力偏了偏头,透出了一口气。但随即就看到天际红光漠漠,有许多星星点点的光漂浮起来,在半空中拉拉扯扯,不停变幻。等到那些闪烁的微光终于停止,赫然勾勒出了一幅阵图悬于月下,古朴奥妙,不同凡响。

朱络本就在阵法一途颇有些天分,一见此图,目光登时有些难以舍离,口中不自觉发问:“这是何阵?”

天地间的声音悠悠荡荡:“你之肉身难承鬼王之力,以此阵收化运转,可以保命。”

“这是施恩?”朱络索性大大方方盯着阵图看起来,毕竟关系到身家性命,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留有性命,你才有慢慢思考的时间。”那声音听起来仍是高缈,但又似乎多了些许不太分明的困惑之意,“你亦是,他亦是……你等凡人皆重肉身外物,怪哉!怪哉!”

朱络眨眨眼,不置可否。那道声音似也有意给他留出研习阵图的空间,这一遭当真彻底退去了,只有半空血月,仍在丝丝缕缕不紧不慢的吞噬着无处可逃的乌云,其上的赤色,也就愈发鲜红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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