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七 掌中无常弄三生(2/2)
方青衣脸色微沉,手上挥出一片清光,将朱络身躯裹住,便觉朱络内息此刻甚是奇异诡谲,似伤非伤,更隐约蕴含几分鬼邪之气,一时状况难辨。他略一沉吟,正打算先施以玄门之法将乱走真气稳定一二,忽听一旁有人切切诺诺开口:“且……且无须麻烦道长出手……”
垂眼一瞥,却是一直不声不响,直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雪里的髅生枯魅,这时硬着头皮蹭过来两步,点着朱络道:“如他适才所言,此伤无碍,只需将他妥善安置,自可痊愈。若加诸外力,反而不美。”
方青衣又看了眼血葫芦一般的朱络,那边越琼田已先叫道:“如何不需管,朱大哥分明伤得这般重!”
髅生枯魅的声音登时又弱了几分,若非白骨精灵无血无肉,只怕已是满身淋漓大汗,偏又兀自强撑,细细声道:“本……我与他有些渊源,略知他身负一门偏门功法,眼下看似被偃鬼王伤得极重,但容他自行运功化消了,便是……是福非祸……”那最末几个字已是从牙缝中挤出,仿佛无论方青衣是否应允,都要登时转身逃开。
方青衣尚记得自己在火焚坑初擒此精怪时,气焰何其嚣张跋扈。即便日后久被寒冰封印禁制,也不至于十天半月就彻底转了性子,连与自己说上几句话都战战兢兢,分明别有缘故。只是当下诸事纷乱,这白骨精灵身上封禁犹在,暂时便无须多虑,便也不欲与他细论什么,只擡手一点,笼在朱络身上的清光顿时化散,道:“贫道先为他止血,若半日后,不如你所言,便需予贫道一个明白解释。”
髅生枯魅登时如逢大赦,连连点头,几乎将那颗骷髅都甩飞出去。旁边越琼田尚揣着几分犹虑,迟疑唤道:“师父……”
方青衣却不再多言,环视四周,无非荒山野岭、枯树疏林、白雪皑皑,便将掌中拂尘一甩,一片明光荡过,周遭百尺掀风,将那一天一地的积雪尽数卷起,随即聚拢捏合,待到再次落定,几人面前赫然出现一座阔大雪庐,满目冰晶闪耀,宛如砌玉堆银,门窗檐棂一应俱全。若非内中空荡荡全无一物,俨然便是一座绮丽非常的仙家宫舍。方青衣随手甩袖,生出一道气劲将朱络径直送入雪庐,又向越琼田道:“先入内安置,有事稍后再论。”
“……好。”越琼田也只得乖乖点了头,立刻又不放心道,“我先去看看朱大哥!”拉扯着髅生枯魅一头钻进雪庐,内中清冽雪气尚掩不住那股浓郁血腥味道,登时便见朱络横躺在一间小室光秃秃的冰雪地面上,身下依稀已有细碎血冰凝结,白的愈白,红的愈红,刺目之极。
髅生枯魅对此倒不觉得如何,如他这般白骨精灵,即便在冥迷之谷,多也是幕天席地过活,因此对越琼田先是一愣,随即便从丹囊中掏摸出许多毡毯垫席之类颇是不解。他自打眼见朱络被安顿在此,背后一直如刺芒在骨的那缕微妙恶意便隐去不见,一时好似生死关头踩过一遭,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当下便捡着那些物件翻来覆去:“你这是作甚,本座瞧这白亮亮的地面墙面就很好看,嗯,颇似冥迷之谷的白骨大殿,好看!”
越琼田登时扶额,打点精神与他解释:“朱大哥身上带伤,再受冰雪寒气侵入便很不妥,你且帮我将这些铺垫好了,少时我去寻师父说话,还要劳你在这边多顾着些他。”
“哦,哦……”髅生枯魅似懂非懂,不过见那些垫褥之类材质软滑,纹饰精美,更织了许多金银花纹在上面,瞧起来亮闪闪很得眼缘,便也兴致勃勃陪同摆弄起来。好容易铺垫妥当,将朱络挪了上去,盖上了厚厚一条锦被。再一扭头,越琼田已在对面墙下又同样铺设出一处,咧嘴笑笑,伸手在上面拍了拍:“小骨头,你便睡在这边,莫要打扰了朱大哥。”
“?”髅生枯魅满头茫然,凑过去点着自己的天灵骨,“给我的?”
越琼田点点头,忽将神色一整,跪坐起身端端正正道:“今日在泥犁洞,还要多谢你全力助我。姑姑曾教导我‘皮相有异,见心则同’;师父也说过‘不以族属定其善恶,不以善恶分其族属’,我甚是受教。”
“……”髅生枯魅仍颇茫然,舌头好似打结,学不了越琼田那咬文嚼字的拗口说辞,“甚……甚的……皮相……族属……甚的善恶?”
越琼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跳起身扯了扯衣角,“我去寻师父了,你先歇息吧。”一溜烟绕出了小室。
髅生枯魅独自一个蹲在那铺垫得柔软暖和的铺盖前,伸出一根惨白骨掌,在上面按了按,又按了按,随即挠头:“那小子到底说了些甚的道理?不懂!不懂!不过这软窝窝摸起来倒是舒服得很,本座很是喜欢,嘻嘻!”
雪庐另一侧的大室中,只多出一座同样以寒冰堆砌的矮榻,上面搁了半新不旧一个蒲团,就是方青衣调息休憩之处。
他此时并未在榻上打坐,而是站在窗前远眺。纵然已远出近百里,犹能望见天边一线连山暗影,冬日灰云黯淡,如铅盖压在山头,似兆风雪将来。只是落在方青衣眼中,分明看得到那灰黑色的云层中鬼怨之气翻腾,数百年来困结于此的冤魂怨鬼,随着泥犁洞破,终得挣出,却是早已迷失了轮回路途,半数在山腹破碎的刹那已是烟消云散,半数重沐天日之下,待到三光消磨,晒去一切幽暗怨怼,终究也是一个烟消云散。待到那时,这一处偃鬼王藏污纳垢的巢xue,才算彻底不复存在。
思及偃鬼王,今日泥犁洞中所历种种不免上心。最为诡谲的便是那片业火之影,方青衣虽尚无法看得透彻,心中也已有几分定论,定与阿萝鬼身出现时时隐时现的那丝轮回业力不脱干系。他垂眼沉思片刻,右掌一翻,托出一物,竟是困阵中作为阵眼的石台佛灯。当时阵法损毁,这盏残破佛灯却被自己顺手带出,如今褪去障目金光再看,哪里是什么佛门宝灯,分明竟是……
忽听屋外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来,越琼田在门口探出半张脸:“师父,我可扰了你休息?”
只这片刻功夫,也不知他打哪寻了些应用之物,重新将自己打理得八分整齐。改以一枚琉璃小冠将鸦羽般头发束了,置身雪庐之中,愈发唇红齿白,品貌俊秀。只是面上仍带着几分恶战后元气折损的惨白,方青衣见了,心中便不由轻叹口气,道:“你且进来,为师正要寻你问话。”
越琼田立刻手快脚快进了屋:“师父是要问今日泥犁洞之事……”他视线一垂,忽的落在那盏残灯上,脱口好奇道,“这是何物?灯……人骨!”
方青衣点头:“是以女子胸骨雕琢的佛灯,此物阴邪,你莫靠近。”
越琼田讶然,又盯了那骨灯几眼:“师父怎会有这般邪物,莫不是从泥犁洞得来?是……偃鬼王的法器?”
“是也不是。”方青衣又将那骨灯翻来覆去看了看,“若没料错,这截胸骨应是取自那名鬼女的尸骸,偃鬼王以此为阵眼引动业火……莫非?”
“莫非什么?”越琼田听得有些头皮发麻,忙道,“可是对师父有碍?这等邪物,不如速速焚化镇压了,免生后患!”
见少年一副恨不得即刻伸手来抢的模样,方青衣脸上反倒带了几许笑意,摇头道:“罢了,此物我自有定夺,你无须担心。你将你们几人今日在泥犁洞中经历说来我听……且慢……你先去榻上坐下,为师为你调复内息。”
越琼田乖乖点头,转身爬上冰榻,登时稍一皱眉又立刻放开,稳稳坐好,闭目运功。方青衣也不近前,一指凭空虚点,一团灵光自头顶洒落,将越琼田全身浸润其中。越琼田顿觉如浸暖泉,百骸脏腑无一处不感熨帖,经脉中因遭反噬落下的那点淤痛不消几个运转就化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一股浓郁疲倦之意也在无比的舒适中涌出,功行一周天,尚未睁眼,便先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方青衣声音柔和:“你若倦了,便在此休息。”
越琼田便也含糊应声,随即却忽一个激灵跳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往丹囊中去掏摸。方青衣不明就里,少时就见他捣鼓出好大一堆物件:几层织锦的被褥、数个素纱裹的软缎枕头、还有一大块雪白毛皮,细毛如丝缎,足有一尺长短,一股脑码放到了冰榻上。先前那小小一个蒲团登时被挤去了榻角,又被那雪白皮毛一抖一铺,彻底不见了踪影。越琼田这才仰起脸迷迷糊糊一笑,含糊道:“这般师父坐卧起来才舒适,既非是修行苦行道,总要尽所能将日子打理得舒坦些,才不枉……”他口齿模糊不清,显然困倦已极,一句话还剩了个尾音不曾说完,就又晃晃悠悠爬上面目一新的冰榻,一头扎进软枕香被中。只闻呼吸清浅平稳,已然熟睡。
方青衣仍站在窗边,神色一时复杂莫名,片刻才轻声道:“才不枉千年幽谷空寂后,终能往这红尘之中走过一遭……”
一片似真似幻的业火虚影陡然自他身上燃起,红光一瞬大盛,又随即收敛下去。方青衣漠然擡手,微微一点烧灼之感自握着骨灯的右手传来,分明一簇业火在手中跳跃,烧灼之后却是一缕刻骨阴寒,化作一枚小巧逼真的火焰印记深深镂刻在掌心,深红如血眼,恶毒的窥视着此身神魂深处的果业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