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九 银汉迢迢暗渡(2/2)
那翠绿鹅黄粉白连片的小径上,正有一名素衣少年快步走来。只瞧年纪,约比这一群女孩子大不了一两岁,却是神色清素淡然,眉目雅致,宛如一块上好的冷玉。举手投足之间,气度竟不似凡俗中生养而出。
少年匆匆而行,春风无赖,偏要将许多零花碎叶轻飘飘的吹到他面前,沾衣沾发,又遮挡了前行的视线。那少年无奈,也只得一边走路,一边时不时的挥着衣袖,荡开那些迷目之物。蓦然一阵风大,视线将将瞥到,却有一件比之花瓣落叶大了许多的物件裹在风中直直被吹了过来。
少年下意识的一伸手,随风而来的物件立刻缠到了指上。入手轻软,又带了一丝细细的胭脂香甜气息。他一垂眼,这才看清楚了,却是一块翠绿色的手帕。丝绢薄薄,暗香细细,在帕子一角似乎还能看到绣着一枝丝萝,显见是件闺阁女儿之物,只是不知为何会无端被这阵风吹来。
这微微一驻足之间,前面花树丛中忽然一阵“哗啦”乱响,随后人影一晃,竟是见到一个女孩子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从树丛后踉跄出来,正直直撞到了自己面前,登时一张脸红透得胜过三月桃花,手足无措站在了那里。
小径甚窄,两人并行也不免擦肩,更何况一男一女。少年不得不站住了脚步,想了想,将手中绢帕向前一递,微微皱了皱眉:“这可是姑娘之物?”
那女孩子低不可闻的应了一声,伸手要接又缩。接着好似鼓足了天大的勇气,终于擡起脸来,细细道了一声:“是……多谢方公子……”
少年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是……”那女孩子登时又低了头,几乎要把脸埋到胸前那般羞窘,但还是咬着嘴唇小声的答了他,“我……我叫阿萝……”
“阿萝……”
方青衣猛的睁开眼,窗外不透天光,还未到该起身的时候。不过清鲜的雪气虽然被窗扇隔在屋外,那点霜白色的冷冷光泽还是掺杂着月色映入了房中,鲜明的标示着当下的季节与时辰。
微微叹出一口气,方青衣初醒的神念在一刹那就收束整齐,毫无犹豫的将适才的梦境截断了。但却有隐隐一丝不明的预感,挣扎着从梦境中游离出来,不容忽视的彰显着存在。
“是梦?”方青衣又皱了皱眉,以他当下的修为,七情收束,神识稳固,端不该再如寻常人一般常有梦境。而一旦生梦,若非大变,便是大兆,定有其因。
回想起适才梦中情景,该是两世之前的记忆,已极尽模糊。三世而生,承连山一念,所求无非斩断与偃鬼王生死纠葛,成就大道而已。故而每一世中,从未有过道心泯灭耽于尘俗之念,更皆是成就非凡。只是是人非仙,因缘难以算尽,到底还是生出了两个变数……
思及此,方青衣摊开手掌,掌心无声无息凝聚起了一点冰雪之意,渐渐成了一朵梅花模样。
那两个变数,其一名曰梅君;另一个,则分明就是适才梦境中的娇羞少女模样。一者乃是漫漫修途中最清透的一点情心,一者却是偃鬼王层层算计下排设多年的恶计。而今星移斗转百余年,情心早已融于道途之中,而早逝的红颜也终在刻骨不泯的幽怨愤恨打磨下成了偃鬼王指向自己的诛身之刃。
“偃鬼王,鬼女阿萝……”方青衣聚于掌心的冰雪白梅终是陡然一散,寒花杳杳,转而凝做了一缕寒彻剑意。
就在这时,门外忽听越琼田试探的低唤了声:“师父……”
指间剑意一刹灭去,方青衣翻身盘坐于榻,应了声:“进来。”
“师父,你也没休息啊!”越琼田的声音登时振奋几分,飞快推门入内。房中不曾点灯,只有些许雪光月光,映得一片朦胧昏晦。他借着这点光亮挪到床边,站了一站,又干脆偎到床边坐着,轻轻揪住了方青衣垂下的一截衣袖,“师父,我睡不着……”
方青衣倒不意外:“为燕引他们?”
“嗯。”越琼田唉声叹气,“野湖不见他们的人影,只余一地战后残迹,分明有事发生。掌教师叔那也断了他们的讯息,只怕多半是祸非福……寻也寻不得,救也救不到,我只一闭眼,心里便七上八下得紧,总怕事情还会变得更糟更坏……”他说着话又眼巴巴去看方青衣,“燕引师兄他们……可还安全吧?”
方青衣不答他,反却道:“你所想更糟更坏,是待如何?”
越琼田愣了愣,犹疑道:“受伤了?受困了?或是被什么邪魔外道之人擒抓去了?不过他们一行三四人,彼此守望,境遇想来不会太糟糕……吧?”夜色中看不太清方青衣的脸色,但说着说着,越琼田总觉舌尖愈发滞涩,声音渐低渐无,只手指微微用力,捏紧了方青衣的衣角。
方青衣似觉似不觉,半垂眼帘:“你心中当真觉得如此?还是故作此说而已?”
“我……”越琼田顿时气短几分,连应答都无,默默垂了头。
方青衣也不过分迫他,只道:“炼气界承平数百年,你不知昔日道魔之战何其惨烈也是寻常。不过眼下魔行重露端倪,大乱将临,日后莫要再以小儿心思度量行事,方可于劫波中保全自身。”
“我不要保全自身!”越琼田急道,“我只要大家皆安好。”
方青衣失笑:“这却是过于贪心了。”
越琼田顺势抱住他一条手臂,将头抵上去蹭了蹭,轻声道:“天下皆安若是太过渺茫,我便愿从眼前人事开始,要师父安好、姑姑安好、燕师兄他们安好、小九安好……能护得一人便一人、能护得百人便百人,终有一日,或可护得千人万人万万人……我心不止,终至于天下。”他说罢,自己也觉口气太大,颇是羞赧,又极为小声道,“所以师父你可定要好生教导我!”
方青衣被他说得微有恍惚,片刻才喃喃道:“沃花间绣土,映月下琼田,千百年当如是。”
越琼田似懂非懂:“月下琼田?师父是在说我么?”
“是也不是,不过旧时因果。”方青衣叹了口气,只觉今夜记念起的往事太过,不欲再谈,拍了拍越琼田的肩背,“休息去吧,明日尚需设法一寻燕引几人下落。他们既是在野湖魂墟出事,恐怕与偃鬼王不脱干系,不可轻忽。”
越琼田点点头又摇头,软声试探:“师父……我可不可以……睡在你这儿?”
方青衣一默,但终究还是向床外挪了挪,伸手一拂里面:“睡吧。”
“嗯!”越琼田连忙应声,手脚并用爬去床里躺下。枕衾之上尚有余温,裹在身上,一直忐忑煎熬的心情好似也舒缓了许多,兼之白天一日奔波也确实乏了,闭上眼没多久,先前召之不得的倦意便款款而来。越琼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口中含糊几句,渐入酣眠。
方青衣仍在盘膝打坐,咫尺间的呓语入耳分明:
“师父,我可也是你的一份旧时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