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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六 情深不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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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的眼前一暗,是方青衣转过身,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莫已他人错责于己身,朱大行事责不在你,不必过思。”

“师父……”越琼田瘪瘪嘴,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方青衣看在眼中,只当他仍是自责。更说不定还有许多的懊恼和不自在在心,只怕越是对着自己,心情越难平复,干脆直接指派了功课给他道:“你先在此行功默坐一回,沉淀精神,我去……”

他忽的一顿,随即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只是才转身,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忽觉垂下的袖摆被轻轻扯了一下,随即后背一热,有带了点试探般的重量贴了上来,环上了两条手臂,并着越琼田小小声叫道:“师父,我……有话想和你说!”

这般的举动,即便是在师徒之间,到底也有些僭越了。但越琼田毕竟还是个身量尚未抽完的少年,做起来倒有几分黏糊糊撒娇的意味、和着些小孩子惴惴不安时寻求依靠的模样。

方青衣算来当真与他相处,不过是自龙山之变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四年前的惊鸿一瞥,看在眼中的与其说是玉完城金生玉养的小公子,更不如说是多年前的那一段飞雪寒梅、情深不寿。即便当下两人的缘分,也该是自那一相逢而来。但方青衣却又是最清楚的那个,这一世的越琼田,与昔年的梅君,早已是全然分别的两个存在,再无什么瓜葛。

因此他眼中所见的,皆是不同,越琼田与梅君的每一处不同。从最粗浅的音容笑貌,到最惯常的每一个细小动作,看得久了,便处处都是分别,将两人划分得大相径庭。只是越琼田本有的模样,似乎也被这些不同遮遮盖盖,变得有些模糊。尽心教导,和颜以待,大约是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温柔与这缘分牵连的小徒弟相处,方青衣觉得自己当是尽足了为人师长之心,也看惯了越琼田每日神采奕奕笑闹欢喜的模样,岁月流长,当是如此。因此对他这突来的迟疑吞吐的样子,又是陌生,又不自觉的心中一软,拍着他的手转身:“什么事,说吧。”

越琼田的眼圈还是红的,瞧起来甚是可怜巴巴,却立刻也抓紧了方青衣的手:“师父,我……我这些话想了又想,但只对你说。我……我觉得你该是肯听的。”

“你说吧。”

越琼田深吸了口气,当真便开口道:“我……想给朱大哥求个情。”

这话搁在眼下说来当真算得上轻重不分,不过越琼田先前支支吾吾的模样,想来却不该只为了这一句求情。方青衣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撂开他的手,听他继续如何说。

这般态度倒是叫越琼田定了定心,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我听姑姑说过北海魔尊掀起的血雨腥风罪无可赦,也听师父你讲过一些魔尊遗脉的来龙去脉。我只是想着,凡事师出有名、定罪有因,搅动炼气界千里红祸的乃是魔尊其人,但那些被称作魔尊遗脉的人鬼精灵,只是懵懵懂懂或机缘巧合下继承了魔尊残留玄力,倒也不该将北海魔尊的滔天恶行又都全数算在他们头上,见则斩杀,不留一点余地。”

“你是觉得魔尊遗脉不当被全数绞杀?”方青衣虽说还是让他握着手,但声音中已添上了几分冷意。越琼田登时察觉到了,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点头:“是。若当诛杀,是该因其恶行恶径,而非是只凭‘魔尊遗脉’四个字。”

“你为朱大求情,就是因此?他虽身上隐有魔尊玄力的气息,但若无其他恶行确凿,便也该如寻常一般对待,不该有生分别?”

“是。劫走髅生枯魅,当是他的过错,但情由为何,是该询问清楚,可有隐情?若是只因魔尊遗脉这一个缘故,定罪判死,实不应当。”

“……”方青衣听至此,略做沉默。他不开口,态度便模糊得难以揣摩。越琼田的胆气大约是都用在了这几句话上,甫一说完,见他姿态,心里登时又不免打鼓。只是手上却还握持着方青衣指掌间的热度,那忐忑的心情一时鼓荡,一时又能被安抚住几分,上上下下,难受得一张雪白脸庞都涨得通红。

好在方青衣没叫他在这般难挨的心境下煎熬太久,还是开了口。不言对错,只是问道:“你为何会如此想?莫非是英华君的教导?”

越琼田连忙摇头:“不是姑姑,是……小九。”

“小九?”方青衣略略一想,登时记得了,“是你那个古灵遗族的朋友?”

“是。”越琼田道:“在龙山古月时,有泊穷年前辈出手,我们才知晓小九竟是出身古灵一脉。随即朱大哥就切切叮嘱我二人,切莫再将此事张扬。以免有人因小九的出身动了贪念,惹事上身。”

“我当时应了便应了,只当做小九出身不凡,怀璧其罪,才当处处小心。后来得了个空闲,一时好奇,向羽泽先生多请问了两句,才晓得了些当年古灵各族渐渐隐遁离世的缘故,也明白了为何朱大哥会那般告诫我们。”

方青衣听至此,微一点头,倒是梳理出了几分他的思虑来处。点头道:“不错,古灵族微,尚要远在赤海魔行之前千年。灵裔血脉与常人殊异,便有贪婪之人以种种手段巧取豪夺,以至双方交恶愈烈,不得挽回。你那朋友是神龙血脉,此一族可称古灵诸族之首,性烈善战,更是多生兵戈,炼气界中各门修士一度曾至群起追杀,势不两立的极端,旷日持久。其中诸多惨烈,直至古灵各族的踪迹消失在炼气界,才算杀伐渐止。”

“师父!”越琼田轻叫了他一声,拉着方青衣的手也晃了晃,“这算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错杀,也不可枉纵么?就如……当下炼气界对待魔尊遗脉的态度……”

方青衣并未直接答他,却是蓦的问了句:“赤海魔行,何以惨烈至此?”

“嗯?”越琼田眨眨眼,被问住了。赤海魔行往事,见诸许多记载之中,玉完城藏典亦有不少涉及。若在平日,该是张口就来的老生常谈。但方青衣由此时问出,想来不会是那般浅显易见的答复。越琼田想了想,还是直接摇头,“师父,你说。”

方青衣轻轻叹了口气:“自古灵族隐,至赤海魔行,千百年间,炼气界中摒除异类之势愈盛,起初只在对待妖鬼魔邪之属手段严苛了些、后来渐渐波及天地精灵,乃至旁门异修,皆受牵连。是以与北海魔尊之战,旷日持久,非只魔行一路,更有许多杂属旁类,尽在其中,与东陆一界修者为敌。”

“这……”越琼田大吃一惊,他即便年少,到底不是懵懂孩童,往日多少听闻,不过正邪相抗、道魔相争,黑白分明得如同白纸落墨一般。当下方青衣所言,虽只寥寥数语,已是大大脱出了往日窠臼,更甚至该算得上是炼气界中当今少许知情人闭口不言的秘辛。方青衣就这般毫无预兆的说来,甚至与往日教导修行无甚分别。越琼田呆了又呆,忽的死死攥住了掌心几根手指,大声道:“师……师父,此事我定记得,绝不会往外面随意说去!”

方青衣倒不在意他这般紧张起来的样子:“已是久远之事,倒也不值得多说什么。虽说已是数百年前的旧事,但若有心,知情者也不在少数,只是大多缄口不言罢了。只是……”他的目光蓦然放得有些遥远,虽说落定在越琼田身上,却更似越过他的脸庞看向什么,“当下炼气界中,诸大派门,多不对门人额外提及此事。英华君不曾对你说起,青冥洞天当也如是。只是你既然拜在我的门下,我却望你能慎知慎记,常思己身。”

越琼田连连点头,他听着方青衣的语气和说辞,虽未直言,那内中意味却是明白认同自己方才一番话。心中忐忑一安,忽然福至心灵一般,脱口“啊”了一声:“师父,莫非……”

“嗯?”

越琼田吸了两口气压了压心情:“师父,你莫非也是因此,才长居冻月冰河么?”

方青衣未料到他这突来的敏锐,但少年城府毕竟稚嫩,口中问得正直,其下遮遮掩掩的小心思仍在眉眼悄动中流露出了几分。换做旁人倒还罢了,两人间的因缘牵牵扯扯,尽在其中,如何看不分明。方青衣至此终是又叹了一声:“你若是想问,直白来问就是。梅君非是为师之障,当下却成了你之心障。”

“我……”越琼田一哽,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但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反倒微微垂下了头。

方青衣却径自说了下去:“我承连山一念,过往历历。昔年连山杀性,刚烈如火,不容微瑕,过犹不及,才有日后杀身之难。青冥洞天之中,更是道魔难容,乃是姿态最为强硬极端的派门之一。不只对于妖魔外道,甚至山精水灵,草木毛羽之属,也是泾渭分明。凡其门下所出,莫不如此。”

“莫不如此……”越琼田喃喃自语一回,“那梅君……”他既没前世之忆,又在之前从未听闻过这段隐秘私事,只能凭借着在灵识幻景中的只言片语拼凑旧景,心下忽觉酸酸的,刚想再委委屈屈的说点什么。方青衣已继续道:“我与梅君结识,该算是意外遭逢。不过熟识之后,听他言谈心性,淡泊平和,视人皆以和善。他本是梅树精灵化生而来,身远尘世,心远尘埃,所思所见自是与青冥洞天一直以来的训诫全然不同。毫无杀伐分别之心,只是却有趋善于过了。”

“啊?”越琼田一呆,顾不得心里的那点小酸味,茫然擡头。他本以为要听进一耳朵方青衣与梅君间的往事,惺惺相惜也好,有缘无分也罢,总是少不得的许多缅怀往事旧情,当下心中就提前别扭了起来。却忘了如今两人既是师徒,又年岁有别,方青衣用意在提点他的心性,又岂会拿那些旧事来说。提及梅君,也不过是寻常口吻,神色一如往常,竟当真是如之前那一句“梅君非是为师之障”所言。

这般一来,越琼田也不知自己心里是释然还是失望,懵懵懂懂随着方青衣的话点头,心思还有些跟不上,恍惚居多。忽听方青衣又道:“无论视善视恶,只执其一端,并非难事。难定论者,乃是于其中求取本真之行。古灵诸族、魔尊遗脉、又或是炼气界中种种偏僻旁门、妖鬼精灵。不以族属定其善恶,不以善恶分其族属,最是艰难。当诛则诛,是因恶行昭昭之故,而非人鬼魔灵之分。此话说来容易,待你日后经历渐长,才知艰难。若不能守心尽心,当下即便你如何想得分明,也不过空枉而已。你,可记得了?”

一问入耳,越琼田猛的拉回了心绪。适才虽有分神,到底方青衣的字字句句,他从未曾漏听,此刻随着心情的梳整,登时电光石火般又在脑中反复了一遭,连忙应声:“是,我记住了……啊,师父!”答字出口,这才后知后觉,十分惊喜,“师父,你这样说,是不是也允了对朱大哥宽待一二?”

“为师从无取他性命之意。”方青衣淡淡道,“只是他劫走髅生枯魅之事,须得有个明白交代。而对于魔尊遗脉,取舍存留、是非善恶,非我一人能可定论。我只论他一人行径,来龙去脉。”

越琼田也立刻点头:“正是正是,我也定要找朱大哥问个清楚,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话说至此,越琼田胸中块垒终是去了大半,甚至还有许多意外偏得。这时从头思量一回,到底还是欢喜的心情多些,忽的脱口叹道:“在玉完城时,姑姑忙碌起来,便没多少时间陪我。好容易认识了小九和朱大哥,也各自分道扬镳去了。师父,你若是每日都这般与我说上许多话,循循教导也好,随意说些闲话也罢,该是多好!”

他这一句感慨纯然发乎于情,方青衣并未作答,忽的却将目光转向窗外。青霄之上,乍来灵光一闪,直投两人所在。方青衣信手拈去,灵光正正落入他掌中,光芒一时散去,原是一枝翠嫩柳枝,碧叶玲珑,水光清透,奇异至极。

越琼田惊讶探头:“师父?”

“是你掌教师叔的口讯。”方青衣却微微皱眉,这般灵叶传讯,料想非是寻常琐事,不知是哪里又生了什么事端,当下也不拖延,并指一拂,柳枝之上光芒一转,便听一道清朗朗声音传出:“师兄,此番又要劳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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