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五 谁肯向泥涂(2/2)
偃鬼王将眼一翻,叠叠怪笑:“青焰,七情燃之以惧。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小娃娃,痛苦么?恐惧么?将你的惧怕之情尽数释放,才能结出饱满壮大的魂元,才不枉你在九泉深走过一遭,哈哈哈……”
笑声未尽,裴小舟已在破口大骂。淡淡的清浅云气护绕在他周身,虽说仍不免遭受恶鬼撕咬,却是三人中状况最好的一个。只是眼见宛童重伤,又惊又怒下,再憋不住性子。甚至整个人都如同一条活鱼般挣扎乱跳起来。奈何束缚住他的白藤纹丝不动,任凭他眼冒火星,仍只是徒劳。
偃鬼王眼神淡漠的扫过他的头顶,如同看着一个什么死物件。骂声入耳不入心,反倒是看清裴小舟头顶已变作炽烈的大红色光焰后,勾了勾嘴角,莫名的带了几丝满意的味道:“赤焰,愤懑大怒之情,很好,很好……”随着话声,卷住裴小舟手脚的白蔓又是一紧,几乎硬生生勒入骨肉中,“吱嘎”的细碎骨裂声响起,裴小舟原本涨得通红的脸色猛然一白,牙齿重重在嘴角一顿,咬出一丝血红,再没了怒吼乱骂的力气。
对此,偃鬼王反倒哼笑一声,目光又挪向三人中的最后一人。群鬼乱舞,生死交关,裴小舟与宛童在挣扎中运动师门心法,缈缈云气、青藤翠色,各自绽放交锋,反倒将身材最为高大的舍心掩在了最不起眼的末位。甚至狰狞狂舞的鬼影似乎也更为青睐前两人的血肉,密密层层的扒扯上去,冷落了沉默不语的僧人。
偃鬼王的眼中带着丝残忍的趣味,仿佛也刚刚想起舍心的存在,哑声道:“还有一个小和尚,修佛之人……唔,白焰,惊惶之……嗯?”裹着红衣的身影忽然猛向前一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或意外之事,片刻后,才又缓缓坐了回去,“嘿嘿”一笑:“透明的,竟然还是透明无色的魂焰,有趣,有趣,你这小和尚,看来平平常常,莫非已经修到四相空无之境?”
舍心勉力吐出一口气,熬过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才低低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非是炼气士,也不曾修行高深佛法。但我佛慈悲,往度众生,施主若愿受度,亦可入我光明庭。”
他说得认真,只是落在在场每一人耳中,都只觉莫名嘲讽。偃鬼王将袖一甩,登时连戏弄之语都懒得再出口,只冷笑一声:“过了这么多年,炼气界的和尚,当真还都只是一味痴愚不灵!”一股青黑鬼气自袖底翻出,虚空凝做磨盘般巨大鬼爪,向着舍心当头便抓。
那鬼爪狰狞,指骨利刺凸张,爪尖锐如短刃,一张合间,已从舍心天灵抓透。全力抵抗着鬼影的裴小舟也不免脱口又一声惊呼,然而却未见血花脑浆四溅,反倒是鬼爪没入肉身,似虚似实中五指一合,仿佛虚虚捉住了什么无形无质之物,随即缓缓上提,要从舍心体内抽离。
舍心的脸色在这一进一出间已变得苍白,汗珠滚滚而下,如受莫名莫大痛苦。但在鬼爪爪尖即将从天灵处脱离之际,他惨白的脸上蓦然绽开一层金光。那金光极淡,一闪而逝,若非鬼洞阴森,甚至难以叫人察觉。可就是这极淡极薄到宛如错觉的金光,在出现的那一瞬,青黑鬼爪蓦然僵凝,随即竟是“砰”的一声,就那么在舍心头顶崩散成一片破碎鬼气,轰然散尽。而高台之上本已状似对三人失了兴趣的偃鬼王猛然擡头,眼中刹那青光大盛,一潭幽水中黑浪四起,掀水翻花,如同锅开鼎沸。无数避之不及的鬼影登时被卷得七零八落,哀声大作。
鬼哭声中,一抹红衣比鬼魅更似鬼魅,高踏在黑浪之上,伸出纤白手指虚虚点在舍心头顶。许久,才沙哑一笑:“灵台三寸,先天佛光,妙!当真极妙啊!”
局面倏变,甚至连作为变数本身的舍心都有些茫然,唯听红衣鬼女口中笑声渐起,越来越张扬、也越来越清脆尖细。不知笑了多久,直到四周鬼声皆熄,归于沉寂,唯独这一个属于女孩子的笑声在泥犁洞中往复回荡,无止无休。
只是再长的笑声也终有停下的时候,裹在红衣中的纤细身体在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开始摇摇晃晃之际,终于缓缓止住了。阿萝的一只细白手掌就那么轻轻按在了舍心头顶,如同倚着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扶手,眼波如丝,声音更是柔软得如一匹最细滑的丝绸,轻轻缓缓道:“小和尚,你既然想度妾身,那可愿赠予妾身一物呢?”
红光迷离,如梦如幻,甚至还带着丝缕细细的甜香,在刹那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更添了几分迷幻之意。待到身体与视线再次稳定下来,舍心才发现自己立足之处已非鬼洞寒潭,甚至手脚上的束缚也尽去了,任凭他孤零零一个站在一片茫茫无边际的白雾中。若非脚下触感仍是坚硬的岩石,几乎要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入了一个梦境。
不过错觉只是一刹,红衣翩跹,隔着朦胧白雾与他遥遥相望,清脆的笑声却清晰得就在耳畔:“小和尚,你可愿赠予妾身一物?”
舍心定了定神,双手合十:“施主欲求何物?”
阿萝笑声更是欢畅:“妾身有一执,不破不受度。小和尚若要度妾身,需先为妾身破此执念,方有后来话。”
“施主欲求的,便是破执之物?”
红纱一瞬迷眼,鬼女的身影在下一瞬柔若藤蔓,轻巧的攀附在了舍心肩头后背,冷冰冰的香气对着他的耳边微吐:“正是,你可愿将你融了先天佛光的魂元赠予妾身,让妾身修成神功,了断执念?”缠绵的语调到了最末,便如一条灵活柔软的蛇,从舍心的后颈一点点盘绕上去,冰冷的香气便是蛇的毒信,无懈可击的松松环在他的脖子上。
舍心从不曾遇见这般旖旎与杀机并存的场面,身上一瞬寒毛直竖,鬓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来。然而自从被擒入九泉深,所经所历无不昭示性命飘摇,寒潭鬼噬更是直接将一行人推入死地,因此一刹惊乱后,他心中竟又奇异的安稳下来,垂目诵佛:“阿弥陀佛,贫僧性命本就握在施主手中,欲取便取,又何来此求。”
阿萝“咯咯”一笑,全无顾忌的坦言:“自然是因为先天佛光强求不得,需得小和尚心甘情愿让渡予妾身啊!”
一句笑言,换来一片沉默。阿萝略等了等,又笑出声:“小和尚莫不是后悔了?”
舍心低眉合掌:“生死涅槃,皆是修行,我佛长度有缘人。施主若愿受度,小僧何惜一世轮回。但有一请,望施主成全。”
阿萝微微歪了歪头,又似意外又不意外他的回答,片刻后“噗嗤”笑了:“今日妾身心情大好,你既肯成全妾身,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妾身也当成全了你。”
舍心闻说,心下底定:“我佛慈悲,施主既有受度心,何妨放过贫僧那两名同伴性命,送他们远远离去吧。”
阿萝已是笑得倚在了他的身上:“果然,果然,你们修佛之人,千百年来都是同一个舍身饲虎的路子,全没半点长进!也罢,那两个娃娃的魂元,比起先天佛光不过米粒微尘,妾身允了你就是。”她眸色一转,眉眼间红光流动,如花如血,长袖摆处,掀起一缕冰冷香风,环绕在四周的白雾骤然翻涌起来,渐渐在当中现出一方小池,青黑鬼气蒸腾其中。青石垒就的台阶一头搭在池畔,另一头就出现在舍心脚下:“小和尚,请吧。”
舍心擡头望向石阶,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合掌唱了一声佛号,竟然当真就那么举步迈了上去。不过十数磴的石阶转眼就到了尽头,待到脚步踏入小池的一瞬,一股彻骨阴寒从脚底直冲而上,青黑鬼气层层裹上身来,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冷刃在削骨割肉。然而刃落不见血,鲜血在还未渗出之前,就被鬼气倒冲进了割开的伤口,冰冷的痛楚也随之灌入四肢百骸,化作淬冰的毒刃在血脉中剜割。
阿萝静静站在池边,直到此时方道:“放弃抗拒,让你的魂魄被彻底洗练同化,直到佛光淬炼完成。”她又轻笑了一声,“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十分的痛苦……不过你只有撑下来,那两个小娃娃才能踏出九泉深。小和尚,如今你可后悔,可有怨么?”
舍心整个人都沉浸在小池鬼雾中,莫大的痛楚让他姿势扭曲的瘫在池底,好半晌才勉强透过一口气,挣扎着盘坐起身。阿萝带着笑却冰冷冷的问话落入嗡鸣的耳中,似乎也隔了一层模糊的纱,分辨得断断续续。
阿萝似乎也不要他当真回答什么,又站了片刻,红裙曼扫,施施然离开了小池。在她身后,层层白雾宛如活物,群涌而上,飞快将小池与石阶彻底淹没。不过就在她即将走出白雾笼罩的范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的轻响,就像是什么灯芯被蓦然点燃时发出的声音。阿萝脚下一顿,猛的回头,便见白雾深处,有星星点点的金光一点点升腾绽放,宛如一盏供在佛前的最精致的莲花灯,甚至灯焰中还飘出了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在冷湿腥涩的雾气中徐徐扩散。
红衣鬼女的身子在看到佛灯亮起的同时已经彻底转了过来,喑声哑笑:“佛光,果然是佛光!”
那蒸腾点亮的光芒中,依稀有唱偈声传来:
“莫于大乘门,却耽生死执。佛种从来在,合掌令欢喜。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然而喃喃唱诵,不入魔心,偃鬼王眉头一皱,哼声道:“这般秃驴,死都死了,还忒的聒噪!”将袖一甩,白雾之中顿起无数鬼哭,霎时阴风四合,鬼气冲霄,如同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浪头,层层叠叠打向莲花灯影。细碎而单薄的金光只勉强支撑了数息,就被打得粉碎,化作一片光雨散落。而随着最末一点金光湮没在青黑的鬼潮之下,檀香散尽,梵呗不闻,只有此起彼伏的浪涌之声,仍在洞深处回荡不休,承载着九泉怨鬼,哭笑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