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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三 翻作血浮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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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的手掌托住玉杖,杖身一震,陡然大放玄光。幽深诡谲的光幕中,映出无数细至纤毫的光丝,以黑玉杖为基,向外无尽蔓延。这些诡异光丝似虚似实,竟无声无息穿透了厉夫人的奇门阵法,流水般没入厉家大宅。

变化突然,厉西亭脱口惊呼一声:“这是什么!”厉夫人已心知定非善事,指诀一转,叱向阵中:“疾!”

罡风化刃受令,登时双分,一路疾攻御师,一路转而四散旋飞,削向那大片的光丝。只是玉杖防护之力虽危未破,一时尚难以对御师有太大威胁;而漫天飘散的光丝虚实不定,又至柔至弱之极,任凭风刃削金断骨、破魔杀邪,却也无法伤及这些依附在刃口上漂浮的光丝分毫,呼啸往来,尽不过徒劳。

厉南楼惊讶道:“这是以柔克刚的手段,娘,提防他的后手!”

厉夫人怒道:“玉杖光丝,不过受他操控罢了。待我将他斩了,自然不攻自破!”说话间,阵中四方正位,有地水火风齐涌而出,配合罡风化刃,纵横捭阖,无坚不摧,卷向御师立身处。

御师见状,翻手一抓,玉杖入手,在攻势扑至的前一瞬忽然轻笑一声:“厉夫人当真出手不留半点余地……”

似是随口一句感慨,落入厉夫人耳中,却让她悚然一惊。先前心中那点时隐时现的不安在这一刻陡然汹涌而出,几乎将她淹没。然而尚不待厉夫人将这股心惊肉跳压服下去,阵中无匹攻势卷至,风火雷电、罡风利刃,一瞬间几乎将御师的身形尽数掩去。只是纵然如此,黑玉杖上发散出的无数光丝仍坚韧绵密,穿透一切障碍,探向厉家大宅深处。

厉夫人瞥见那些风刃难断的光丝,蓦的一怔,随即脱口“啊”的一声,心中那一点无由惊骇忽然落到了实处。她顾不得关注阵法,猛的回头转身,仓促转向的目光及处,恰巧是宅中西北角一处楼台轰然坍塌下去的场面。砖瓦四溅烟尘滚滚中,一片惊呼惨叫此起彼伏,而一根根黑色气柱就在废墟中拔地而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弯弧,遥遥探向大门方位。虽然长度看似还远远不及,她却无由来的明了,气柱的另一端,定然有无数纤细光丝缠接而上,以其为媒勾连阵法内外。

厉南楼更是大吃一惊,怒喝道:“妖人,你施了什么妖法!”愤愤一顿足,扭头就要冲回宅中。

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厉家大宅里仍在接二连三不断传出的崩塌乱象与喧哗,分明是在将阵中袭向御师的攻势通过诡异手段尽数转移了过去。若放任如此,非但难以伤及御师,甚至厉家大宅反而会先行崩溃。厉夫人气怒交加,瞥见厉南楼动作,忙喝一声:“南楼莫去!”一边咬牙变幻法诀,无奈之下打算先喝停杀阵,免得厉宅内部继续遭受破坏。

不过就在她掐诀之际,忽有一道清光自宅中升起,光芒冥冥漠漠,一似玄黑,却明亮无比;又如白日,却分明玄玄幽幽。那一股难以言说的玄黑色泽更与黑玉杖绽出的诡谲光芒全然不同,浩荡大气,如日在天,如天在上。清光仿佛来得徐徐,但只是一瞬,已将整座宅院尽数笼罩,光芒所及,妖蛇黑气雪融烟消,震荡翻腾的动乱重归平静,甚至连宅中一片纷杂的叫喊声也好似被其感染,渐渐平复下来。

厉南楼与厉西亭见状,同时喜色溢于言表,连声道:“娘,是爹,爹出关了!”

厉夫人看起来同样松了一口气,变阵的法诀立时中止。而没了牵丝诀将阵中攻击转移出去,天雷地火一瞬临身。御师反应极快,翻手一抓,黑玉杖疾旋如风,重新撑起了一道牢固的防御。无数攻击雨点般扑在其上,“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才刚刚撑起的防御罩登时闪烁不定,隐约将崩。

御师倒好似不在意自己这急转而下的劣势,一手握住玉杖抵在身前,仰头擡眼,越过目下杀机、甚至越过阵外厉夫人三人,定定的望向了那片清光出现的所在。瞧了片刻,喟叹一声:“天地玄黄!”

“不错,正是天地玄黄。”清光之中,一条高大人影倏远忽近,凭虚而至,锦袍玉带,颌下飘洒一部长髯,负手望向御师,“阁下能叫出这个名字,必与我厉家颇有渊源。事已至此,何必仍要遮头盖脸,不妨以真容一见。”

御师嗤笑一声:“厉家主多思了,你我之间并无瓜葛。与其没话找话,不如让我见识一下‘天地玄黄’盛名下的威力!”话音一落,掌中玉杖斜挥,“嗡铮”一声,一道悠远玄音自杖端孔窍中发出,暴雨一般的攻势前一瞬刚刚击破防御,玄音恰临,风火雷电在这无形无质的音域之中,原本毁天灭地的势头竟然一滞,徐缓了几分。御师借机提掌,三掌连发,将无缝无隙的环杀之局击破一角,闪身避出。不过毫厘之间,身旁轰鸣爆响,那无数的攻击大半落空,偶有几道躲闪不及,也被他振起袍袖一一拂开,随即身法灵动,不再坐困一隅,而是在阵中翩然游走起来。进退之间步踏南斗,注生辟死,任凭阵中危机叠叠,一时间倒也难以将他杀灭。

厉东擎冷眼观阵,见此方将袖一挥:“恶徒当真无理!”困杀御师的阵势倏变,金色阵旗浮现虚空,随即扶摇直上中天,而清光铺展开的中央位置,也有小小一面玄色阵旗一闪而现。两面阵旗和合相咬,荡出片片玄气笼于厉宅之上。明明天青破晓时,光线却如近夜般不住暗淡下来,唯见无数星斗璀璨,广悬高天。清透如水的星光淋下,御师身形登时一滞,即便周遭风雷天火的杀机已然撤散,却反觉得一身元功无由受制,运转艰难,更甚于适才在杀阵中周旋之时。

厉夫人这才微微一笑:“‘星辰乱’的灭元星光无所不照,不过此人能让夫君施展此阵,也算强横了。”

厉东擎拈须道:“庄中无故受乱,尚需安抚,不必在此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

厉夫人会意,擡手一招,早有十数名厉家子弟各持兵刃,纵身入场,结阵连环,攻向御师。

一旁厉南楼与厉西亭见状,各各按捺不住,忙也向厉东擎与厉夫人讨告道:“爹,娘,我们也去会会他!”兄妹两个将剑一挺,双双跃入阵去。

御师身受灭元星光压制,真气滞碍,元功提运艰难,且随着时间愈久,愈见加成。反观厉家诸人,借得阵中上势,纵横往来间声威极赫,甫一交接,便隐隐将御师压下一头。因他先前势态张狂,这些人手下自是全不留什么情面,招招式式唯求杀伤取命。然而御师颇见左右支拙,他手中那根黑玉杖却是不凡,每每险要关头,便有玄光催发,护住他进退游走,竟叫战势一时僵持,彼此皆奈何不得对方。

厉家夫妇一旁观战,自也看得清楚。厉夫人皱了皱眉,手腕一翻,凭空擎出一柄长剑,斜斜一抖,一道新月般的寒光挟锐啸之声,直劈入阵。御师正与众人周旋,身后突来这一袭,极快极厉,刁钻非常的穿透玉杖玄光防护的间隙,御师脚下一错,仍迟了半分,月刃扫过左肩,割裂黑氅,带起了一蓬血色。

一击奏效,厉夫人斜提长剑,微微眯眼继续冷观阵中战况。每觑得一机,便有一剑出手,她之修为自然不同于门人子弟与一双儿女,御师登陷困境之中,被迫得连连退步。稍一疏忽,便见数柄利刃加身,生死只堪一瞬。

就在此时,冥漠之中,忽传一声满是轻蔑的哼笑。分明自远天而来,又好似响起在每一人的耳边,就连厉东擎与厉夫人都是一愣,惊骇莫名。

变生一刹,在此须臾间。哼笑声响起的同时,蓦见天穹星河倒转,如同有人拨动了时间的逆弦,一颗颗星子光芒霎灭,玄气如潮水般消退,片刻重现朗朗青天。而中天之位,玄金两色阵旗犹在周游流转。大阵依然,阵局丕变,这般变故使得厉家众人全然惊诧非常,甚至连围杀御师的阵势也不由得一顿。

一声女子的惨呼就在此刻突然绽出,变故之中再生变故。在厉家诸人皆为大阵逆旋惊诧的同时,天幕星辰扫灭,御师脱出灭元星光桎梏,精神登时一长。他之动作全然不曾为这变化影响,此刻瞥见空隙,早翻手一掌,所袭正是众人中偏为势弱的厉西亭。厉西亭不过豆蔻少女,修为薄弱,全然仗持大阵威能才能参与进围杀中来,如何当得住这一击。惊见厉掌劈面,闪避已然不及,匆忙中横剑一挡,一人一剑,血溅三尺。剑身锵然两断,厉西亭更是直接倒飞出四五丈远,口鼻溅红,“砰”的跌在地上不动了。

一击奏效,御师将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呼怒吼一尽抛之。元功恢复之后,再看四周群起困杀而来的厉家子弟宛如草芥,回身转手,掌劈杖扫,皆是狠利章法,登时场中惨叫连连,一片大乱。

厉家夫妇更是惊怒,厉夫人早一抖长剑,飞身入阵直取御师。厉东擎却不敢擅动,适才那一声哼笑后的变故让他如履薄冰,更不可能就此放弃对大阵的操控。眼见空中星辰渐灭,忙再起法令,两面阵旗上光芒暴涨,金银两色光芒宛如溪流蜿蜒,流淌又汇聚,变幻之间,俨然隐见日月之形。

然而光芒方绽,便如日月将升,却尚未能破开天地之间那一线之时,大阵之外,穹顶之上,仿佛一层遮蔽被蓦的扯开,现出一架白玉舆台。宛如垂珠伞盖的白芒清蒙,将端坐其上之人的身形尽数遮掩,只闻一声笑叹:“如此星辰,如此日月……哈!”

这声音与先前的哼笑分明乃是同一人,惊觉神秘人终于现身,厉东擎法诀一拨,日月陡然倒悬,轮光耀耀,倒冲中天。双色光华扫灭青霄烟云,所及之处,万物失色。只是在金光银霭绽放杀机之前,一阵阵如水流风已充斥在天地之间,托起白玉舆台轻轻荡荡。势不可挡的凛冽光芒一入风中,顿时消解无踪,连丝涟漪都不曾激起。而舆台上端坐之人看不清如何动作,只见清风护持,荡开金银光华后徐徐而降,正落在半空中压阵的阵旗上方。

厉东擎蓦的向后一仰,只觉胸口一瞬如压山岳,从灵识到运转的真气都为之一滞。阵旗所感,同为他之所应,头顶无穷重压层层降下,一时间万法万诀皆归无用,只能听到从肩头开始,沿着腰脊向下递进的骨骼“咔咔”声,纵然勉力运功相抗,也不过蚍蜉撼树,全然无用。僵持不过片刻,厉东擎猛的偏头呕出一口鲜血,膝头一软。头顶千钧之力顺势而下,将他硬生生砸得单膝跪地,陷土三分,才又勉强顶住。

阵主势颓,撑起在厉家大宅上方的大阵宛如虚设,玉墀宗仍旧端坐舆台,脚下流风荡荡,借此时呼啸而下。本是无形天风,破入阵中的一瞬却尽化无穷风刃。风行无限亦无穷,一时无分大宅内外,凡流风化刃所至,杀戮与死亡如影随形。合宅之人,无论修为高下深浅,大多难当一合之敌。唯有几名族中高手勉强招架,一边跌跌撞撞直往大门厉家夫妇处退去。

门外战况,不再受制于阵法的御师俨然重新高高凌驾于众人之上,若非厉夫人剑术凌厉,只怕也早已被他杀得尸横遍地。只是以厉夫人一人之力,到底难挽狂澜,而厉东擎突如其来在阵中受创,更是惊起一片哗然。乱声之中,厉夫人也不免刹那分心,原本被她死死咬住的御师身形顿散如烟,下一瞬,已直切入空门,玉杖一点,正中厉夫人肋下。厉夫人闷哼一声,已是分明听到几声骨碎之声,却仍咬牙翻手一剑横扫,雪亮的剑尖堪堪擦着御师黑氅边缘而过,带起一溜细碎的血珠。

厉夫人愣了一下,随后剧痛传来,才发觉那血线分明是自自己肋下洞开的伤口中溅出。几乎有拳头大的伤处血肉骨骼一片模糊,半身的力气登时都为之一垮,长剑颓垂插地,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

御师却就此翩然后退,并未趁机痛下杀手,而是脚尖点地跃起。一缕清风绕身而来,托着他轻毛片羽一般,扶摇而上,步步登空,直至白玉舆台之前。

白玉舆台仍稳稳镇压在阵旗上方,御师向着舆台微一躬身:“到底未竞全功,仍要劳君出手。”

玉墀宗并未理会此节,只道:“你可知这乃何物?”

御师垂眸下视,一扫落在一玄一金两面阵旗上:“‘天地玄黄’,来此之前君曾说过。”

玉墀宗轻笑出声:“此旗名为‘玄黄纛’。当年北海魔尊擒下厉孤子,惜他阵法才华,收入麾下。厉孤子虽说贪生爱利,眼光却是好的,血海死决之时,趁机卷了这对魔尊的上古阵旗潜逃,此后不知所踪。”

听闻厉家祖上来龙去脉,御师的视线飘飘又往在风刃绞杀下已混乱不堪的厉宅中瞥去,片刻后才道:“如何不知所踪,在君眼下也无所遁形不是么?”

玉墀宗“哈哈”一笑:“厉孤子一代阵修大家,后人传习却如此不肖,连其先祖皮毛都参悟不得。玄黄纛留在他们手里,就此蒙尘倒是可惜。”然而一笑过后,声音又复百无聊赖,“罢了,这班庸庸碌碌之辈,瞧来无趣之极。你且在此扫尾吧,不误事即可。”

御师闻言低笑一声:“不管如何,有君亲来这一趟,也算冥迷之谷莫大的脸面。”

玉墀宗至此倒是连话也懒得说了,只轻哼一声,白芒如瀑倒卷,顷刻裹起白玉舆台。待到光芒散去,高天之上,已只余御师微微垂首,俯视着厉宅中一片血流成河。

玉墀宗的离开并未使得在厉家大宅中肆虐的风刃迟缓半分,甚至镇在厉东擎头顶的无形之力也仍在层层叠加,压得他毫无转圜之机,只能眼见着世居净土被寸寸碾碎,化作一片血肉泥涂。悲极愤极,但玉墀宗与御师并未遮掩的对话也一句不落入了他的耳。厉家先祖秘辛不为寻常子弟所知,但身为家主自然明了。从打听到“北海魔尊”四个字,厉东擎心底已是凉透,恍惚觉得五百年来压在历代家主身上的那片阴影在今日终于降下,纵有千般不甘,终也难逃此劫。可心中觉悟,眼前所见门人子弟、发妻儿女,个个全身浴血,拼命抵抗着只为挣扎片刻生机,仍是目眦欲裂,蓦的怒喝一声,七窍登时血溅,硬生生将半陷土中的一足拔出尺许,周身血光湛湛,直冲天顶阵旗所在。

玄黄纛乃他多年灵气交修之宝,纵然被玉墀宗手段压制,乍得原主一腔精血倒灌,仍是灵光重烁,周遭天地之气一时微荡,隐约有复受召令之态。

厉东擎见此搏命一拼奏效,即便清楚察觉自身命元随着大阵再次缓缓运作起来而飞速消散,仍是精神一长,借此咬紧牙关,竟又寸寸挺起腰身,化法纳诀,诏令布阵。玄黄纛飞旋中天,天幕之上,一时再次隐现星斗微痕,周流列位,开辟九宫,不同于灭元星光杀机赫赫,星芒如幕如蔽,要将风刃与厉家残存之人分隔。

然而眼见护阵将成,厉东擎苦苦支撑之际,腿下突兀传来一阵冰凉。他有些迟缓的分神看过一眼,不知何时,目所能及的地面上蜿蜒窜行着无数赤目黑蛇,或盘踞在新亡的厉家子弟头顶,对着百会吞吐长信;或绞盘向犹在苦苦支撑的伤者,凡所爬绕之处,赤红血络凸起皮肤,受者登时如受酷刑,惨嚎连连不止。随后才恍然察觉,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阵凉意,正是痛至极致后的错觉,两条足有对卡粗细的怪蛇正自双腿盘旋上攀,冰冷之后便是火焚般的灼烈剧痛,自腰之下,肉开血融,已成一片糊涂不堪的赤色淋漓。厉东擎倏然“啊”的一声大叫,一身精血尽化气芒四爆而出,无匹悍劲横扫周遭数丈方圆,所及之处,人蛇俱糜。只是挣扎惨叫的声音就此消失,而地面团团黑气翻涌,片刻间又见溃散的妖蛇化现,再度卷土重来。眼前一片模糊的血色中,最后所见仍是无数黑蛇仿佛翻滚着的黑色暗潮,吞噬一切、湮灭一切,唯余绝望。

阵主一亡,即将成形的大阵顿时再次溃散。整座厉家大宅宛如血涂炼狱,唯余身负重伤的厉夫人护着厉南楼等几人仍在苦挨。大阵变故一起,她即刻有所察觉,一眼瞥过厉东擎所在,只见妖蛇盘尸,顿时五内如焚,痛呼一声:“老爷!”

一刹分神,冷风飞刃,又在她身上添了两道深深的血痕。厉夫人握剑的手一软,整个人几乎瞬间萎靡,眼前一片光影乱跳,耳鸣如雷中,忽然依稀听到厉南楼一声惊呼。她奋力一甩头,甩开淋漓遮住视线的一片血痕,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一声惊呼是什么意思。

“北苑……”

修罗场中,厉宅之外,溃败消散的大阵光晕晃花了一个正奋力跑上山的小小身影。败亡定局,母子兄弟,偏在此时生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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