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五 洗心流(2/2)
裴长恭点头:“你去吧。”想想又道,“宗门中尚有后辈子弟在外游历,你不妨叫人多传讯喜,如今炼气界不算太平,让他们自己小心。”
“我晓得了。”裴澹月款款转身,冲着君又寒招了招手,“又寒,走罢。”
君又寒只得随了她,又沿着原路退出朱轩水榭。一空澄明,仍是红月高悬,绯光流丽,不受结界之外四时流转之变。两人走到月桥桥尾,君又寒伸手轻轻一划,顿时虚空之中张开门户:“大小姐,慢走。”
裴澹月笑了一声,才要举步,却是忽一伸手,将他也拽住了:“天天守在洗心流,好好的小孩子都要憋成老头子了,走,外面转转去!”
君又寒没想到她这一手,一愣神忙道:“大小姐,我……我还要去回师父……”
裴澹月更是笑得弯腰,摇头道:“小又寒啊,傻孩子,你当我在叔父眼里,还是个需要你代他送客的?那是叔父与小师叔有话要说,才叫我带你出来走走呢!快走吧,陪我去一趟北天坎。”
“这……”君又寒登时傻眼,但转念细思,又实在没法质疑裴澹月的说法,只得直眉愣眼的,任凭她拖着走了。
洗心流本是碧云天上一处异地,每当三五,地火催天月,得阴阳调剂中正和养之妙。因裴长恭身患痼疾,裴长仪便以绝大神通在此地设下阵法,圈锢地气,又引来凤池之水,成就地火、干液、绯月之境。叫他长居于此,受天地造化滋养,以培真元。因此洗心流中虽说亭台楼阁阔达皆备,却也只得裴长恭与亲传弟子起居而已。自朱络变故后,更是只留了君又寒一人随身。如今皆悉屏退,顿觉四下寂然,再无第三人存于境内。
这般空境之中,裴长恭冲着剑清执微微一笑:“小师弟,你还有何事,此时不妨直说了。”
剑清执深吸一口气:“代宗主,我想知道……当年朱络残杀同门,叛出碧云天一事。”
“嗯?”突闻此说,裴长恭端着茶盏润喉的姿势骤然一顿,眸光一色深沉,看向了剑清执。
那目光看得剑清执心头猛然一悸,但仍是说了下去:“我想问,在我所知之外,是否……还有其他隐情?”
“……”
“……”
一片与先前静谧截然不同的沉默,登时在两人之间、朱轩之内、洗心流之中,开始飞快的蔓延,气氛僵凝之极。剑清执心中也是清楚,朱络少时被带入碧云天,就拜在了裴长恭门下,两人在洗心流相伴多年,名为师徒,情逾父子,因此五年前的剧变,只怕心伤最甚之人也是裴长恭。如今本已淡去的旧事突兀再提,当真残忍,若非……剑清执咬了咬牙,又沉声问了一遍:“代宗主,若还有何隐情,万望告知。”
裴长恭一时间仍未答他,而是垂下眼,手指摩过掌中玉杯。他虽常年抱病,一双手仍是修长白皙好看,两指在杯口上缓缓划过一圈又一圈,杯手皆是玉色,瞧得久了,甚至有些叫人目眩。剑清执等他开口释疑,便也就目不转睛的盯在他身上,渐渐目光不由自主垂落,落在捧杯之手,忽的微微一怔。
素白长指,玲珑玉杯,本是一色的润白色泽上,突兀染上了一点鲜红。那一抹红随着裴长恭手指的划动,还在渐渐的渗出,直到涂满了整只杯口,而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也随之荡开。
剑清执一惊,脱口唤了声:“长恭师兄!”
裴长恭的指腹已是在杯口薄玉胎上划破,他自己却无察无觉一般,听到剑清执一声叫,才擡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如何想要问起他的事?莫非……”
“莫非?”剑清执胸膛中忽然猛烈搏动起来,似有什么陈年隐秘呼之欲出。他甚至不知这件事会是好还是坏,却朦胧中笃定,定是惊人非常。
裴长恭已慢慢将话说了下去:“莫非你这一个月在外,听到或是查到了什么?”
剑清执定了定神,尽力平静声音:“便是适才说来的经历了,但此中头绪甚深,不敢妄言,也不敢就此笃定太多。”
“北海魔尊之事……”裴长恭皱了一下眉,终是将那染了血迹的玉杯搁下,咳了两声开口,“昔年赤海魔行,闹动炼气界,乃是集东陆无数高人修士,用尽手段方才弥平此祸。那一役之后,虽说北海魔尊伏诛,各大派门也同样损兵折将,惨淡许久。以至于五百年间再无悟道成就之人,元气至今不复。”
剑清执点头,这桩老公案他已是耳熟能详,门中记载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了。但既然裴长恭此时重提,想来有其用意,便也不打断,凝神默声的,听他继续说下去。
裴长恭神态似也在追忆之中,又道:“北海魔尊这般烁古绝今的大魔头,即便身亡,也仍有后话。一是魔灵难泯四散而去,你口中的‘冥迷之谷’想来就是寄处之一。还有一物,同样难以彻底销毁,只能施以封印之术,层层拘束起来。”
“是他那双魔瞳?”
“不错。”裴长恭又叹了口气,“北海魔尊一双魔瞳,玄力莫测,右眼在恶战中毁去,但还有一只左瞳,众人却是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商议封印。因念七祖斩魔铸功,这枚玄瞳就此封印在了碧云天的禁苑密阁,由代代宗主层层加封,未敢疏忽。”
“原来密阁最深处的封印,所镇竟是魔尊玄瞳!”这般隐秘非是该在外声张之事,故而剑清执也是第一次知晓玄瞳封印所在,脱口一声之后,忽的悚然变色,“那……那五年前……”
一时间他连声音都惊骇得变了,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向裴长恭。裴长恭的语气却平淡得近乎残酷,继续淡淡道:“不错,五年前逆徒朱络叛逃,除残杀同门之外,尚有一罪,就是擅闯禁地,带走了玄瞳。”
剑清执的脸色一霎煞白,胸中一窒,几乎堵得喘不上气来。他眼神有些发直,整个人似乎都被惊得木住了,但脑子里却走马灯般飞快的闪过一些零散记忆。有在自己的追问下支支吾吾含糊旧事的朱络;有幽谷之中,明明身负金光禁制,却能在髅生枯魅手下救出自己的朱络;还有……以一握春痕将自己放倒,此后分道扬镳再没相见的朱络……桩桩件件,皆是朱络!当时只道是生死重逢的情绪激荡之下,横亘了杨晨性命的种种旧事不堪提,如今听裴长恭道出这桩石破天惊的隐情,登时如遭五雷殛顶,轰隆隆劈得脑中惊烟飞尘,一片混沌,一时间全然不知该有何念头,或是还能有何念头。
裴长恭见他吃惊,却也料不到他心中此刻的惊涛骇浪。朱络的往事,对自己来说亦是一块久伤难愈,便又轻叹道:“逆徒虽说绝于平波海,但事后派出弟子打捞搜索,一不见尸身,二不见魔尊玄瞳,耗时多日,不过只得了寸心鞭而已。如今听你之言,炼气界中隐隐又现魔踪,若非当年确见他命星陨逝,倒是真……罢了,那冥迷之谷既然自称存世已久,想来未必当真就与失落的玄瞳有何瓜葛,此事我会再做衡量。”
“……好。”剑清执涩涩应了一声,回指握拳,指甲死死抠入了掌肉之中,似乎才能借此疼痛略稳心神,但神态迷离的模样终是瞒不过裴长恭之眼,又听他问道:“倒是你为何忽来询问此事,莫非在外见闻,有何瓜葛之处?”
剑清执慌乱摇头,心乱如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推脱之词,只得胡乱开口:“我……我是因……寸心鞭……一时动了旧念……”
他语焉不详,不过裴长恭也不知是从这几个语焉不详的字词中误打误撞明白了什么,叹息道:“人事已非,何念旧物。罢了,如今你身在西天兑执掌,玄瞳之失也不该再瞒着你,不过此事关乎碧云天门望,须得谨慎守口。”
“我知道。”剑清执恍恍惚惚,一口答应了,脑中却还是一片轰鸣。甚至连之后自己怎样辞了裴长恭,离开洗心流,也是一片混沌。倒是裴长恭倚在床头见他远去,洗心流入口处波动消失,忽的眉头一皱,以袖掩口,呛咳了数声。再撤下时,绯色袍袖上赫然染上了一片更深色的血迹。
裴长恭对此已习以为常,擡手在袖上一撚一送,将血色牵引,曳出软榻之侧。那里正开着一扇雕花小窗,垂纱叠叠,窗下即是一片清波淼淼。血气落入其中,牵起涟漪荡漾,随后竟见水花细细破开,于那一处攀出一枝翠叶清荷。一阵水面流风,荷香袅袅,再不复丝毫血腥气味。
裴长恭半倚床头,见此青荷,忽的轻笑了一声,但又更似叹息:“世间迷离眼,看朱当成碧……络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