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三 道是无情却有情(2/2)
梅树仍是梅树,梅花雪也仍是梅花雪,只是地面老根盘凸,结做一张榻席模样,四周新花零缀,甚至还置有棋茶诸物,别样风雅。根榻之上坐着的少年,锦绣衣衫,鸦鬓红颜,连眼角眉梢还未褪尽的那一点稚气都十分熟悉,正该是此行所为的越琼田。一见到他绕出来,立刻欢欢喜喜的又开口叫了一声:“朱大哥!”
朱络登时退后了一步,扬声喝问:“你是何人?”。
一人一语,却是双声叠出,本该称得上好听的一把……或是两把嗓子,从一个人口中一同发出,顿觉十分诡异。朱络认得越琼田的声音,但另一道青年音色,却是全然陌生。听着“他”同样亲亲热热叫自己一声“朱大哥”,不免寒毛直竖,右手微动,已按在了寸心握柄之上。
见他戒备神态,“越琼田”笑了一声,仍是一口双声:“这位朱公子只认得你,却不认得我,当然害怕得不敢过来了……也罢,他不肯过来也好,咱们继续讲故事吧!”
“呸呸呸,我不要听,我才不要听了!”
“那年青衣在此结庐,我们也算是比邻而居……”
“不听不听!”越琼田擡手就掩住了耳朵,只是却堵不住自己还在笑吟吟讲古的嘴巴,气得涨红了一张脸,也是无可奈何。才气呼呼的抢到了这一句,语态音调又是一转,含笑继续道:“青衣性子冷傲,平素少与人言语往来……”
“师父性子才不冷,他对我最好不过!”
“青衣……”
“师父……”
眼见梅树下的“越琼田”自己与自己又开始吵得不亦乐乎,似被遗忘了的朱络站在旁边,倒依稀弄清楚些当下的情形。受了嘱托在前,再看眼前梅雪之境,想来那道逗弄着越琼田的青年声音就该是方青衣口中的“前缘”无差。只是不知在自己到来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两道本不该相交的命轨非但在此相逢,更同入一体之中。再听两人言词之间,对方似无恶意,却是一直以来乖巧知礼的越琼田不知为何的愈发暴躁……朱络又皱眉望了望气得手舞足蹈的越琼田,生怕他一个激动之下,当真给自己一下狠的,到底那身体想来还是越琼田无异,若在这神识幻境中受了什么伤,天晓得是不是也要牵连到现实之境,不好收拾。
一念及此,朱络没法继续袖手旁观,清清嗓子,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小越,呃……还有那位先生……”
“越琼田”猛一扭头,眼中一片促狭笑意:“可唤我‘梅君’。”
“……梅君。”
一串梅花雪链般飘落下来,绕着朱络打了几个旋儿,又“呼啦”而散。“越琼田”笑意更深,一伸手捉住了一朵雪瓣,合到掌心:“你是他的朋友?肯为他冒险深入神识幻境,想来交情该是极好。”
“不错,我受方前辈所托,正是为带小越出幻境而来。这位梅先生……嗯?”朱络忽然一愣,后知后觉的发现越琼田的声音不知何时已是沉寂,眼下只闻梅君之声,用着“越琼田”的模样在与自己交谈。他心中一惊,登时改口:“你对小越做了什么?”
“哎哎哎,莫激动,莫要激动嘛!”梅君拍手笑笑,笑过了,笑痕犹在眼角眉梢,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他无事,我怎会伤他呢!不过是沉眠了太久,乍见他来,很是欢喜,更想与他聊聊……青衣罢了。”
“你认得方前辈?”
“认得,自然是认得的。”梅君擡手摸摸“自己”的脸,“不过一晃百十载,这些老掉了牙的故事也不足为你们这些小辈再道一回了。”
“你方才还在给小越讲古。”朱络狐疑的目光上下左右打量他一回,“怎的到了在下这里,又说不得了?小越个性单纯,不通人事,他叫在下一声‘大哥’,你若是哄骗他什么,就算你是他之前缘,我也是不答应的!”
“前缘?”梅君对他的义正言辞似乎并不在意,却偏偏抓住了这个字眼,“这是何人的说词?”
“是方前辈。”
“当真是他!”梅君眉眼微动,竟说不出是欲笑一声还是叹一声,“前缘……哈,果然如此,他当真还是我认得的那个方青衣。”他感慨未尽,话又一转,“他还说了什么?”
“方前辈他说……”朱络张口欲答,但莫名却又迟疑了。看着梅君盈盈笑意,每提及方青衣时语调中尽是柔和,那八个字一时不忍出口。
梅君见他吞吐模样,反倒莞尔:“你即便不说,我也知晓。他是你所知中的的‘方前辈’,却是我的方青衣。我知他之深,岂会不如你么?你但说无妨,他口舌素来如冰似剑,刻薄之词许久不曾听闻,我倒是怀念得紧了!”
“……好吧,”朱络叹了口气,“‘前缘已矣,何可再追。’此便是方前辈之意。”
“当真如此?当真如此!”梅君神态不伤反笑,向着有些不解的朱络道,“如此才是甚好,有情无情,皆是方青衣,他既能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梅君……前辈,”朱络犹豫一下,改口了称呼,“你与方前辈的往事纠葛,小越皆是不知。虽有前缘,但当下小越只是小越,他敬方前辈为师,方前辈也甚是挂念他的安危。还请前辈高擡贵手,送他脱出神识幻境,以免在此耽搁太久,于身有损。”
梅君“哈哈”一笑:“你放心,我自是不会伤他分毫,不过藉他感怀一回故人罢了。如今心愿得偿,自然不会强留。只是要离开此地,还是要凭他自身的本事,却非是我有意为难。”
“此话何解?”
“这到底是他的神识之境不是么!”梅君促狭一笑,“我不过是客寄于此,心愿已了,也该离开了。”
“梅君前辈,你要往……”朱络心中一动,似有几分明白,
梅君却不在意的笑道:“正如你所想,前缘已了,便该是彻底归于天地之间的时候了。”
“你……那你可有什么嘱托,在下可替你转达方前辈。”
“嘱托?”梅君反而一顿,似是没料到他这般的热心肠,随即摇摇头叹了口气,“无有什么嘱托,是我有负于方青衣。他本是仙骨仙质,是我……罢了,此话于你说来何益,你且放心与……”
朱络忙道:“越琼田。”
“哈,越琼田,好名字。那你就与他好生……想办法离开此地吧!”笑声一落,忽见一道淡淡身影自越琼田的身上脱出,形态已是极为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身长玉立的青年男子模样,一晃没入梅花树中。
随即无声之声,响彻整片幻境。梅花一瞬落如苍茫大雪,掩尽耳目视线。朱络被那猛烈而起的大风吹得忙闭上眼,任凭无穷无尽般的梅花吹面扑身。许久之后,梅雪终弱再至于无,他方睁开眼。目光落处,芳华不再,眼前唯有一截老树残干,半边已是枯焦,斜斜栽歪在地上。无花无雪,亦无冷香成阵,倾颓之态,仿佛经历过最为惨烈之事,生机早断,唯剩残躯。
“梅君?”朱络试探开口一唤,果然已无人应他之声。反倒是不知何时昏迷着平躺在树干前的越琼田轻哼了一声,慢慢睁眼,带着七分糊涂,摇头晃脑坐了起来:“朱……朱大哥?哎!那人呢?”
昏迷前的记忆瞬间回笼,越琼田一个打挺跳了起来,张皇四望一圈,又忙低下头打量起自己:“我……我没事了?那人走了?这到底……嗯?这是什么?”
他起身之后,便将昏迷时遮挡住的一块地面露了出来。四周皆是漆黑焦土,唯有那一小块地上落满了层层叠叠的雪白梅花。千年冰川之气凝结于此,将花朵冰封其下,历经岁月而颜色无改,更不见半分的腐朽。越琼田呆呆看了一回,呐呐道:“是师父修炼的冻气。”
朱络也跟着凑过去,一手按住少年的肩膀,一同探头打量:“冰上有字……”
平镜一般的冰面,坚不可破,却有人以剑器为笔,在其上一笔一笔刻下数行字迹。剑痕刻划得极深极重,似承不可名状之痛。越琼田眨了眨眼睛,忽的心底泛上一股酸胀之意,蹲下身按着冰面,轻声读了出来:“问道从来远世行,焉知道数本无名。寒花冷蕊皆称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滴莫名而来的泪珠,“啪嗒”一声,敲在了诗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