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一 极天冻月(2/2)
随后发声出招那人也冲到了近前,与方青衣打了一个照面,尚来不急说什么,先大嚷道:“前辈,信我,撤了阵法!”
“嗯?”方青衣眼神一冷,倒认出来人正是在客栈窗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青年。只是当下诸况不明,未敢轻信,不免略有迟疑。
那冲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朱络,眼下顾不得解释来龙去脉,忙又大声道:“前辈,闯入阵中的妖物名为枯魅,先前曾被我所伤,正四处要吸食魂魄恢复修为,万万不可让他得手。请前辈撤阵,我有法治他!”
方青衣目光一垂,坑下犹是混乱,幽火残魂,绕着已被击碎的祭台奔突不止。只是显见那朵幽火有恃无恐,如虎入羊群一般,正逐魂魄而吞。坑下冤魂虽说混沌无智,却也还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四散奔逃之际,尚有惨声凄厉,入耳使人不忍。他顿了顿,终是点了头:“若有虚言,清秋洗下,绝不容情。”说罢,将袖一甩,巨大的光耀之阵登时寸寸崩析,清和气散,清微大阵一瞬化为虚无。朱络也在同时纵身,扑下了魂墟。
与髅生枯魅对阵,朱络也算有些经验,但眼下魂墟之中,不只枯魅妖行,尚有许多仓皇四蹿的残魂。清微法阵一撤,得了可逃方向,顿时红黑鬼气疾旋,搅成了一股森冷旋风,就往焚坑上卷去。枯魅不肯放过这群到了嘴边的补品,怪叫一声,随之而起,原身所化的惨绿幽光急速膨胀,宛如一张发着光的巨口,向上就兜。与此同时,似已受戮在方青衣剑下的白骨骷髅也猛然一晃,“哗啦”声中,挣破骨节之间凝冰,一蹿高起,一身白骨霎张如网,迎着幽光巨口下扣。两妖竟是双体一心,齐齐动作,要将魂墟冤鬼一网打尽。
凄风大作之中,幽光中传出阴测测一声恶咒:“吞天!”
化作骨网的髅生尚能开口接下:“闹……呸!堕!堕鬼!”
“冥迷拘魂阵……”
双妖同声,催动邪能,刹那天迷地暗,唯见妖光横扫吞噬之威,上下聚合。冤魂残魄化作的旋风逃之不及,登时被罩在其中,进退无路,眼看将要成了髅生枯魅的一顿大补。只是妖网之中,却还兜着个也一头撞进去的朱络,上下妖光白骨,身处百鬼哭号之中,掌中忽然绽起一片玄光。那玄光一闪顿炽,不过转眼之间,声势已在黑红鬼气、惨绿妖光之上。更有漠漠浩瀚之力徐徐铺开,既无清圣之威,又无妖邪之氛,仿佛不过就是天地间一道亘古玄力,忽倏而生、忽倏而长,更是随性而行。
不过玄瞳到底是在朱络掌控之下催动,自然容不得它随心所欲。一夜之间,第二遭动用这股深不可测的力量,朱络更是谨慎非常,不敢稍有差池。当下虽有髅生枯魅在场,到底还是要以保住魂墟中冤鬼众最为紧要。顿时玄光一吐,裹向黑红鬼气。那一众冤魂残魄也不知是被髅生枯魅吓得又死了一回,还是慑于玄力,旋风之中一片哀声,却不觉如何抵抗挣扎,便被卷入其中。而此时冥迷拘魂阵已成,惨绿光芒沿着白骨幽光接合之处一闪而没,顿成浑然一体,不见缝隙。朱络在内也同时起一声叱喝,扬手处,一溜火芒杂着玄光,暴涨数丈,宛如灵蛇怒蟒,“啪”的一声正抽在阵势粘合处。那一道离火威力倒还罢了,玄光鞭体,顿时两声惨嚎,髅生枯魅如受烙骨击髓一般。玄光绿光鬼火砰然大盛,撞出一连串巨响。烟尘翻飞之中,冥迷拘魂阵迸碎,白骨幽光竟是不及合体,就被挫飞出了焚坑。“砰”的一声,骷髅骨架摔得满地翻滚,口中却还在惊慌大叫:“魔尊之力!是魔尊之力!快拜见魔尊……呃,不对!快逃,快退!”
另一道幽光亦是跌得一地零散,大约是见势不妙,声也没吭,一个打滚聚拢起来大半,望空便遁。只是刹那寒生六合,霜华漫天,极冻之气扫身而来,髅生枯魅一个白骨架子滚在地上、一道幽光灵识方起在空中,竟是一时皆凝,被冻了个严严实实,不上不下的做了阶下囚。冻气乃自方青衣立足处释出,他一举制住双妖,便只当他们如无物一般,又转头望向焚坑上方,玄光绽放处。而髅生枯魅受困,被坚冰封身封口,莫说挣扎,就连叫喊两声都是不能,只能拼着聚起体内尚未全复的魔功真元,试图脱困。然而一试之下,绝望更甚。方青衣的天极剑意自冻月冰河修行而来,一身功力亦是极寒冷彻。点化的冻气寒冰,一如千载冰川,牢不可撼。双妖虽说自持北海魔君一点魔元传承,修成九幽之体,寻常仙家手段难灭灵肉,但面对这极寒极坚的冰封,也只能束手无策,毫无办法的面面相觑,双身灵知共鸣,皆是一片哀嚎。
方青衣和朱络没一个理会他们。朱络身在玄光正中,正以玄瞳之力将四溃的冤魂残魄收拢聚集起来。甫一接手,才知这一股遭了火焚的冤鬼比起野湖中那一群水鬼更是不同,较之野湖游魂的抗拒沉默,反倒显得张牙舞爪,凶厉非常。适才被枯魅捕食四散奔逃也就罢了,当下被吞噬的危机一去,又多了朱络活生生好大一个人落在中心,反倒嚎叫着层层叠叠扑上身来。也非是撕咬,也非是攻击,只是那么一阵接着一阵的厉嚎,劈头盖脸势如潮水一般。朱络乍一来被它们扑得发懵,愣了一愣,忙唤动离火绕身一护。只是随后便品出意味,这些冤魂所受的焚身抽魂之苦,更胜野湖中的水鬼,即便魂元已失、神智已无,犹堕炼狱般挣扎之中,难得解脱。他跃下之时,也看清楚了坑中惨状,心中登时一软,手上一挥,玄力幻做漩涡,开始飞快吸纳周遭魂魄。顿时玄光红气,幽鬼之息,杂然成混,哀哭嚎叫之声亦动摇四野,声势不可谓不大,也不可谓不十二分诡异。
方青衣见他行此异法,眉头微微一皱,将袖一甩。天极剑意招手而腾,起于半空,却是凝而不发,只遥遥锁定在朱络之身。剑中虽无杀机,那股聚凝千载的寒气却砭肤透骨,登时叫朱络从头到脚皆凉,好似被扣上了一个寒冰打造的罩子。他自己的出身本也算是正统中的正统,自然明白方青衣当下动作的用意,倒是还能在心里偷想一回,这位传闻中冰山一样的神仙道长也非那么不近人情的古板,要是换了碧云天审堂长老,怕不早是一剑下来,先掀翻了人拿下再说。
不过也只是偷闲想这一刹,操控玄瞳之力不克半点分心。眼看周天冤魂已尽数被玄瞳吸纳,朱络方要松上一口气,忽然脸色丕变,心中一惊。便如先前在野湖中那般,魂魄之力,无有正邪善恶之分,所知所在,尽是一股纯粹可用于己身增进修行的力量。而这一股力量再次被感知到的同时,熟悉之性,似与正操运在手的玄力同出一源,无有分别。玄瞳之能奥妙流转,收服之下,也在徐徐将这股力量并入己身之中,若非那些冤魂残魄之中犹带炽热烧灼之气,几是难以察觉。
朱络这一惊非同小可,既不可能放任玄瞳吸收这些魂魄,又不可能将它们再度驱离,任其流散。但事在燃眉,不过寄于他一念之间。蓦的将心一横,大喊一声:“前辈助我!”元功一吐,玄瞳之力倒窜,玄光之内“砰”一声震响,一股黑红鬼气竟是逆反漩涡,倒流而出,立刻化作烟柱,上蹿天际。
然而鬼气之末,犹被玄力漩涡紧束,挣脱不得。漫天之中,只闻鬼号凄厉,天昏地惨,闹动非常。朱络右掌运使玄瞳之力,至此几难自控,当下顾不得再有遮掩保留,左掌一变,离火自生,彤云显影,正是碧云天南天离一脉正宗心法,拈其于正心之中,向右掌相和。双力转瞬之间短兵相接,左也是他,右也是他,一时玄光泯了火色,一时火色卷入玄光,拉扯较劲之中,朱络先个自身如被支离,苦不堪言,既心难二用,分不出一个高下,又不敢稍微撤力,叫那一众冤鬼残魂落入消无境地。这般进退维谷一线之间,忽听方青衣喝了一声:“破!”
一股冰冷剑意,磅礴而来,强势突入胶着的双力之中。这突来一剑,意在解而不在杀,三力相冲,先前僵持之势顿时失衡,朱络心有察觉,千钧一发之际双掌齐转,避开冤鬼残魂聚集而成的烟柱向侧斜推,随即轰然爆响,烟光尘雾一瞬溅起无数,遮掩方圆。躁尘之中,一条身影被震得倒飞出去,一路呛出一道血迹,正是结结实实受了大半冲击的朱络。只不过尚未等到在尸坑泥地里摔上一溜滚地跟头,旁来一股力道,已将他稳稳托住,随即一卷,落在了凹坑边缘。
朱络身受了巨力冲击,犹然手脚虚软,一沾了地面,登时一个踉跄,勉强才稳住身形。眼前烟尘未散,即便隔得不远,也只能看到方青衣一袭道袍轮廓,手中绽放一片冰华,将冲天魂烟徐徐纳入其中。他眨眨眼,待再将视线摇晃得清晰些,刚开口叫了半声:“前辈……”忽又顿住了。
一点又冰冷又灼热的温度,轻飘飘落在他的脸颊上,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但随即,却有更多同样触感的细屑纷纷落下,眼前迷蒙,尽是星星点点晶莹红艳。
朱络忙擡手揉了揉眼睛,片刻尘烟落定,景物一清。荒野之中,魂墟之上,竟在纷扬飘落漫天火红的细雪,如冰如焰,奇况难说。那细小的雪花簌簌落下,初一沾身,是一点冰凉的湿润,但随即便化作一缕灼焰,“嘶”的极轻的一声,在刚刚沾染得微湿的衣服上燎出一小缕青烟,落下一个微黑的焦痕。朱络一傻之后,顿时明白过来,竟是方青衣化出的冻气与自身离火之力一瞬交接,一方是千载寒川,一方是裹挟了玄瞳之力的南天离火,不融不克之间,才迸出了这一片红雪奇观。再看数步外的方青衣,轻冰薄霰流转身侧,隔开漫天红雪,仍是衣履不染微尘的冷淡模样。他面前却凝着一个裹着薄薄冰壳的淡灰色光球,正是魂墟中那一众屡经波折的冤鬼残魂,已是戾气灼气尽消,虚弱却平静的微微沉浮烁动,被他轻轻压在掌下。
朱络一惊后顿时大喜:“前辈,它们这是……”
“火气相引,灼魂之气被你的离火一并引出拔除了,只待度化即可。”
“万幸!”朱络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笑容上脸,“前辈,那之后……呃!”
方青衣伸手一拂,隐去眼前魂魄,随即却是指尖微微弹动,数道凌厉冰风一瞬扫至,不及措手的封住了朱络周身数处要xue:“之后就是你的事了。”他眼神冷冽,目光在朱络身上一转,宛如冰刃贴肤,“你是何人,适才所用之术,又是从何处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