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七 悯生度死(2/2)
“……”朱络磕了磕牙,最终只能笑道,“小师父,你有此心,我便尽力助你……不,是助这些湖底冤魂一己之力吧。”
蹲下身,重新将一只手浸到刺骨冰冷的湖水中,朱络深深吸了口气,睁大了眼睛开始捕捉湖中的变化。只可惜越是意有所向,越事与愿违,只瞪到他的眼眶都觉得酸了,也不见那黑乎乎一片的水中有什么动静。倒是即便有功力护体,也觉得冰凉的寒气在顺着指尖缓缓上侵,滋味当真难受。
“这次它们又不理我了……”朱络颇觉无奈,伸手在水中乱搅一气,想了想,功力微催,一串火线忽倏迸出指间,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金红色的痕迹,直贯湖心之后,又一闪而逝。下一瞬,他与舍心两个同时讶声,眼前湖水,竟传细微之响,如同被突来之风掀动波涛,“哗啦哗啦”的翻腾起来。那水浪虽说不大,但在一直死水般沉寂的湖中,已是足够鲜明。
“冤魂之气有所感应了!”舍心的反应十分惊喜,“朱施主,此法可行!”
朱络却是立刻抽回了手,大声反驳回去:“不对不对,定是哪里又出了差错!”
两人目光一对,都是莫名其妙的费解。好在朱络反应敏捷,又飞快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嗳……也不是我的,是……是它们的反应太过奇怪,有违常理。”
“施主如何说?”
朱络叹了口气,将手一翻,掌心之上霎起金红之火,即便不过小小一簇,转瞬即灭,但那股正阳烈气鲜锐蓬勃,比之之前燕引用来破开封冰的亮白火焰似乎还要炽烈上几分。寻常鬼魅莫说靠近,非是鬼道修行有成之身,怕不是要闻风绕道而行:“看到了吧,在下一身修为,乃是锻离火而生。寻常的小鬼靠过来,那就是彻彻底底的被超度——连灰都剩不下了。就算这湖里的冤魂再无神智,趋利避害的本性总还该在,没道理你超度的经文它们不肯听,我这送命的离火却要往上硬凑。没这个道理,说不通,说不通的。”
“这……”舍心也是一呆,他大约是于武修一路全然不通,但朱络已解释得这般浅显直白,不容他听不懂。待听懂了,脑子里便开始打结,“这……这又是什么缘故?它们既碰不得你,又意图接近你,这……”
朱络也与他一同沉吟:“是啊,又碰不得在下,又要凑上来纠缠。若非成了鬼后脑子也坏掉了,就是……嗯?”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忽然一顿,有点惊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有些不可置信,“难……难道……”
“施主有何见解……”
朱络却是顾不上回答舍心,再次在湖边蹲下,双臂直插入水,同时亦运转自身真元,离焰未生,气劲却成连绵之势,徐徐注入水中。就在真气透水深入的刹那,湖底顿时也生出了变化,波浪翻沫,鬼哭哀切,一瞬皆起。甚至可以鲜明的感觉到无数鬼气自水下盘旋而出,仿佛受了惊扰般开始窜动。又似想要逃离,又似受发散的功力牵引,乱做一团。那水面之上,也开始“哗啦”作响,旋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涡。
舍心站在一旁似是看傻了,呆滞片刻,才结结巴巴道:“朱施主,这是……你将湖底的那些魂魄逼得现踪了?”
话音方落,朱络那边功力陡然一收,站了起来。前一刻还在翻腾的湖水登时好似失了目标,再胡乱荡漾一回,重复归于沉寂。朱络却是神色凝重,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副恍惚失神的模样。
“朱施主?朱施主!”
“啊?”耳边连连叫了两三声,忽然沉入思索的朱络才回了魂。舍心有些担心的伸着脑袋分辨他的神色:“朱施主,可又有什么不对么?小僧观湖中气息,刚刚确实已被你搅动召唤,只是未待到彻底聚拢就被打断了,你看这……”
朱络深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舍心师傅,你先让在下想想。此事有些……超出我原本的打算,我尚不知能否相助。”
“朱施主!”舍心忽听他说辞中有了动摇,顿时有些着急,急中生智,倒是福至心灵一般,大声道:“莫非此事于施主有碍?小僧唐突,愿舍一身,度化冤魂。施主助小僧行此大善,若有何因果纠葛,小僧愿替施主受之。”
“唉别别……”朱络被舍心突如其来的誓愿吓了一跳,他自己心知这里头牵扯的厉害,能引动冤魂之力的,非是自身的离火修为,而是极有可能出自被炼化在己身真元中的些许玄力。这玄力的来头他因深知而讳莫如深,舍心却是全然不明,更无从知晓简简单单的一句“愿受”背后的庞大代价。只是阻拦声未尽,寒冬冷夜,寡淡星月的天幕之上,忽的似有一片细微闪光洒落,全无预兆,将两人一湖笼在其中。
朱络和舍心同是意外,一人仰头,一人摊开了手。手心之中登时染上几分冰凉湿润,那漫天纷扬忽倏而降的,竟是一片冰晶般霰雪,飘飘扬扬,迷离梦幻,随风飞舞在了空荡天地之间。
只是蓦然一阵无根雪,来得也快速,消失得更是迅疾,不过片刻间,只待这一阵雪花落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两人身上皆有点点极细微的晕开的雪水痕迹,适才一幕,当真更似一场幻觉而已。
但无人天真的当做这真是一场幻觉。
舍心合什,面上神色竟带了几分快慰:“朱施主,天雨花,小僧应下此誓了。”
“你……唉!”朱络张了两次嘴,最后还是只能叹气,摇头顿足简直痛彻心扉,“和尚你啊!你可知你担下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这……这……”
“即便是恒河沙数之劫,小僧亦愿受之。”
“真是……算了!”朱络泄气,心知天数也是难改,干脆抹了把脸,“不说那些了,收魂是吧,你等着,我今天不把这湖里头的冤魂给你干干净净一网提溜上来,让你超度个痛快,我就不再姓朱!”
“那就有劳施主了。”
舍心从善如流的退后几步,意在让出湖边足够的空间,以便朱络施为。只是朱络却比他退得更快,一转身,已出数丈,扬声道:“舍心师傅,你若信在下,便在此暂待。此事非我当下之力能竟全功,需先去寻取一物。最迟明晚,必当回来。”话音落,寸心之上红光离合,人已远遁而去。
他这般突兀离开,舍心难免一阵惊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冲着空洞洞的夜色高声喊了一句:“小僧就在此等待施主!”这一息间,朱络已去得远了,也不知可有入耳,但舍心并不在乎,发声之后,就又在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旧蒲团上坐了下来。蒲团正对黑沉沉死水般的湖泊,岸边少了一人声音,便成一片瘆人的死寂,风声夹带鬼哭,不解寂寞,却是更添毛骨悚然的鬼域阴森。
蓦然,凄声中,响起木鱼笃笃。岸边的和尚垂目拈珠,一声一击,一如之前许多个日夜,缓缓诵唱起烂熟的经文。那声音没有修为加持,甚至传不出他身边数丈,就湮没在了寒风中,却摇摇一线,始终不曾断绝,执拗的递向野湖。而就在他身前身后,数点不甚起眼的细小雪花还在打着旋徐徐飘落。晶莹剔透到几乎泛出些许微蓝的冬日之花,似也在诵经声中沾染了几分禅意,直至没入地面不曾融化的积雪中。
朱络是在薄暮时分,身披一夜星霜,回到了三里村。
天绀青色,将曙却未至,最是凄寒寂静,鸡犬声不闻。他脚步极轻的走到自家院子附近,望一眼大门,似乎还是紧闭着,伸手一推,纹风不动。
那一刹那心里头似乎又微微生出些稀薄的野望,只是才一露头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朱络咧嘴笑笑,低声说给自己听:“似乎真是生气了,好大的脾气,连门都不肯走!”就一晃身遁进了院子。果不其然,三间茅屋坐落在一片黑暗中,不见灯光,更察觉不到半点有人在内的气息。
朱络登时就有一种干脆自己也转身离开的念头,仿佛这座住了五年的房子也再没了什么牵挂,但想了想,还是磨磨蹭蹭的,拖沓着脚步过去,推开了房门。
一簇金灿灿银闪闪的微光,就扑面撞到了他看进屋里的第一眼中。
朱络愣了愣,连眨了两下眼睛,才确认自己看到的非是幻觉,而是当真一盘真金白银胡乱堆在了小几上,元宝锭子也有、打造成的小巧琐碎饰物也有,怕不有几十枚之多。被稀薄的天光一映,熠熠生辉,亦刺得他眼睛发花……朱络回过神,忙几步过去,胡乱抓起就往衣袖里笼。边笼边一叠声叹气:“财不外露啊小师叔,幸好我这破屋烂院连乞丐都懒得进来,不然早就被扫得一空,连一星边角也剩不下了!”
然而叹过了,房中并无第二人能够应答他,登时又是一片寂静。朱络稳了稳神,一手捏着那塞了许多金银沉甸甸的袖筒,一边在铺叠整齐的卧席上坐了下去。团花喜被青布褥子,冰冷冷的早没了睡过人的温度,反倒是还有一丝残存的药草涩香,缠绵其间。他深吸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终于从惊吓中缓了过来,忽的就没形没状的往那枕头上一栽,笑出了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小师叔你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