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六 孤魂滞魄无量哀(2/2)
暗暗吞下一口凉气,朱络本也不曾怀疑浮生客告知的消息,只是不想临到地头,还是低估了可能会出现的场面。他赶路之时,也在心中盘算过要如何在深山中寻找魂墟所在,甚至有了一点点将周遭山林篦过一轮的打算。但如今这鬼哭鲜明,便在北风呼啸的暗夜中也不容错辨,倒省了他的一番辛苦,只是接下来要应对的局面,想来也更加棘手。
他不知这一带山岭先前那场闹动,只知当下举目莽莽,无论仙凡,没有半点人迹。这倒也方便了他的行事,朱络顺手一拈,寸心鞭盘握在手,再轻轻抹过,丈许长的法鞭上朱华一闪,化作一管玉笛,红丝透碧玉,熠熠有光。他以笛为御,遁起空中,来去迅速,顷刻绕着偌大一片山岭兜了一圈,将鬼气冤声的所在于心中勾画了一个七七八八,再投身下落,已是立足在了野湖之畔。
时在冬序,一路行来雪封山岭,冰封溪涧。但眼前这座小湖却仍水波粼粼,没有半点结冰的痕迹。朱络心中存疑,蹲下身将左手浅浅探入水中,一股刺骨的寒意立刻从指尖蔓延而上,虽不见冰,却好似将手浸到了一整片能够流动的冰块中。
一探即罢,朱络忙缩手,有点怜惜的吹了吹眨眼变得通红的指尖,唉声叹气:“冤有头债有主啊……不对,报仇的事就先不提了。这么浓的怨气积在湖中,不肯往生不能超度,是非要熬到一点点彻底的魂飞魄散才罢休么?当真是……是……”
他“是”了两遭,其下却无言,搔了搔头站起身:“浮生前辈说他曾受自身所碍,不能深入一探。深入……莫非玄机乃在湖下么?这可是糟糕,若是遇到了不通水性的,岂不是为难死了!”不过嘴巴这样说,手上动作倒是不慢,三两下扒了外衣打成个包裹搁在旁边,只剩一身薄衣贴肉,凭真气流转护体,在湖边蹦跶了两下,就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
一入湖中,寒气扑面袭身,即便有真元相护,朱络还是龇牙咧嘴的打了数个冷颤,才分水沉身,直往湖心深处潜去。
湖水之中,黝黑更胜岸上夜色,寻常人若是到此,便与一个瞎子没甚分别。朱络依仗修为,并不受光线所碍,仍是睁开眼尽力向四周打量。只是这一望,才发现游魂怨气之深,竟已染透湖底,如同一层灰沉沉的纱帷,无所不在,尽笼方圆。视线所及的每一处,也就都免不得的被这层怨气所障,落得满眼皆是朦朦胧胧,雾里看花。
只可惜他看到的不是花,而是惨白的骨殖。
第一眼望见湖底那片白花花的物件时,朱络还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都是些什么。但随着身体渐渐下沉,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坠成了一个冰坨坨。举目所见,即便视线模糊,铺满了湖底的白骨仍一点点变得清晰。大约湖水乃是活水的缘故,积尸虽巨,臭气却很浅淡,比之女萝芗后的土沟中情形全然不同。但也因是泡在水下,大部分尸骸的皮肉已被冲刷殆尽,只剩褴褛的布片包裹着叠叠白骨,随着水波一沉一浮。
朱络喉头忽然一酸,忙伸手捂住了嘴,才把那股呕吐的冲动硬压了回去,但还是没忍住连打了几个激灵。再一想到自己原是泡在一湖尸水之中,头皮不由得阵阵发麻,又有耳边冤鬼哭声,在湖水中更为凄厉鲜明,守着自身难见天日的冤死之尸,滋生无穷怨气,茫无目的的冲击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稍不曾留意,再回过神,身边黝黑湖水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从四面八方撕扯着朱络,要将他一并拖下亡者深渊。
朱络的反应倒也不慢,一觉有异,心念动处,一圈火光已绕身而现。离火烈烈,驱邪除魅,照亮了身边一片湖水,也惊得那些混沌亡魂喑哑四散。他透过一口气,立刻一抹脸,头下脚上,又往湖底深扎了一个猛子。这一下直到极深处,近在眼前便是粼粼白骨与些尚未销尽的皮肉残尸,朱络嗓子眼里又是一鼓,拼命咽了一口回去,心里默念一句:“得罪了!”手臂一振,水底风卷,将那许多骨殖尸骸掀动起来。一片幽深中,登时现出了些许零零散散的微光,就在身前数丈之地。
朱络向前一钻,身如游鱼,登时冲到近前。定睛细看,白骨与湖底泥沙开处,隐约露出半截青石,上端平整宛如一个小小的石台,那一片破碎的晶光正是散落在石台上面,依稀还能认出一些纹路痕迹,纵然残破,仍是似曾相识,与女萝芗中自己亲手以獬豸印破解的阵图有异曲同工之处。他心底默默抽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好似误打误撞摸进了一个硕大的谜团、或者说暗局之中。若第一处魂墟还可当做妖邪遗毒,这明显在不久前尚存的第二处魂墟,几乎就是一个动乱的预兆。再念及髅生枯魅与蛇母等妖物、三里村荒林外残破的赤明圃门人魂魄……林林总总,罗如蛛网,隐约在避人处开始侵蚀炼气界这一片安宁了数百年的天。
这个念头不动还罢,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朱络打了个哆嗦,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湖水冷寒还是心底生寒,只觉一口气已要憋到尽头,没得继续蹲在湖底。忙将腿一蹬,借力浮向水面。只是他才一动,四周水中冤魂如有不甘,立刻又嚎哭着妄图靠近。但离火难撄,近身不得,只能掀动阵阵哭声,一声一声扎在朱络耳朵里,憋闷得他几乎连胸中最后那点气都泄了。
好容易手脚并用着浮上水面,“哗啦”一声,冒了个湿淋淋的脑袋出水。冰碴一样的空气呼啦啦冲过来,猛吸一口,如同吞入无数细小冰针,从舌头到胸肺的一路都好似被一把冰碴子蹂躏了一遍,冷得生疼。不过这一阵钝痛倒是将朱络从水底那一片冤魂凄凄的鬼域中拽了出来,他心中一松,长长出了口气,就要跃身先回岸上再说。
不料正是这一瞬的松懈,尚未出水,护身离火已先隐没,顿时成了个全无防备的空档。刹那白茫袭来,耳畔嚎哭声大作,朱络只来得及心中叫了半声:“不妙!”眼前一花,所见竟是丕变。
仍是深山野湖,仍是冷月当空,与朱络初踏此地所见不同的是,湖边挨挨挤挤,瑟缩着男女老幼数百人,个个体若筛糠,面如土色。这一群人身上不见什么绳索枷锁之类的禁锢,却偏偏都只能瘫软在湖畔。秋草未凋,湖泥粘软,滚得他们一身泥泞,良莠美丑,无可分辨,皆如圈牲一般毫无所别的混在了一处。但再细看时,才发现那湖边浅水泥涂处,污浊之中竟有无数潺潺血水在四下横流,混入泥浆,又流入湖水之中。血水源头,正在人群之中,无数细线一般的女萝丝蔓从湖中蔓延上来,穿透四肢,将他们牢牢捆缚不得挣脱。只是丝萝极为纤细,又与淤泥混做一团,才不易被发觉而已。这般惊悚之象,刺目惊心,朱络头皮一炸,若非还有神智记得自己身在幻境,早恨不得摸出寸心鞭,拖出隐在湖中的罪魁祸首。
然而他目睹惨状,作为不得,一阵阵血腥气冲鼻,愈发鲜明得让人作呕。忽然湖心水浪翻涌,雪沫堆花中,袅袅捧出一名红衣鬼女,白发朱颜,双臂平展,十指纤纤操控着女萝丝蔓,漫不经心一声笑,堆萎在岸边血泊中的人群里便有数个被丝萝吊拉而起,头脚颠倒虚悬空中。这鬼女身形朱络亦是熟悉,再看操纵丝萝的手法,果然与女萝芗的背后黑手相同。只是不同于女萝芗中幻雾迷人,无形中榨取精元的手段,这一遭竟是活生生将人割裂得体无完肤,于剧痛与惊恐中生取命元。岸边无妄被擒来的百姓不知被何手段封禁了声音,眼看空中之人痛苦到全身抽搐,却既不得惨嚎,亦不得昏厥,只能眼睁睁清醒着体验凌迟般的折磨……
朱络忽的了然,这一湖深水中为何禁锢冤魂若此,即便阵图已破,仍不肯消散转生。他心念摇动,亦是悲苦这班无辜百姓的遭遇,却不想神思一动,冤魂野鬼的浩大怨气如有所觉,更似溺水之人凭空抓到了一截稻草,无论能否救命,都一时耸动,疯狂的一拥而上,或可得救赎,或要共沉沦,不肯轻放。
朱络脑中也是“嗡”的一声,骤然尖锐的鬼哭险些刺破了他的耳朵。眼前景物幻象乍消,全然变作支离破碎的缥缈魂魄,将他团团围在其中,神色木然的嚎哭不止。既不能交谈,又不肯离开,竟是一副要把他困死在这里的架势。
朱络心知不妙,只是适才在湖中也就罢了,如今眼见过这些冤魂生前凄惨经历,要再以离火驱赶不免有些不忍下手。但离火不燃,神识受困鬼域之中,迷不可脱,也非妙事。这般正在挣扎矛盾之中,忽听空中境外,乍响一声佛号,有如金玉相击。随后诵经之声连绵,如雨纷落。游魂怨魄不堪其能,登时气势一溃。朱络却抓住了这一隙之机,叱喝一声,急催功行。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光阴一暗,重又归在了冬山冷湖的现实之中。
“这位施主……”
“啊啊啊……冻冻冻死我了!”
两道声音同时在空寂的湖边响起,前者一出即停,只见朱络一个落汤鸡浮在水中,一路放开嗓子惨叫着蹦跶上了岸。他自入冤魂幻境,一直催动的护体真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掐断了,如今乍然回神,甩着几乎凝出了冰碴子的衣服头发连滚带爬出水,才记起行功在全身一走,登时离火勃发,腾腾热浪自生,烤得一身白雾蒸腾。待到雾气消泯,重新露出了一个干干爽爽,神采飞扬的本来面目,这才大喘气的拍打拍打身上,冲着出现在湖边的另一人笑眯眯道:“适才可是大师援手?多谢多谢了!”
“施主不必客气。”岸边的和尚规规矩矩还了一礼,另一手捞着一包衣物递过去,“只是天寒夜冷,施主还请先着衣吧。”
“这……啊……哈哈哈哈……多谢大师好意!”朱络登时干笑,一把抓过外衣,飞快穿戴妥当了。又上下左右瞧瞧,确定自己再无纰漏,这才整理颜色、抖擞精神,抱了抱拳道:“敢问大师……”
“请问施主……”
第二遭又是同时开腔,两人皆是一顿,再次都闭上了嘴,只能以目互视。忽的见朱络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手向前一伸,指了指和尚摇了摇,又调转过来,竖起食指戳上了自己的鼻尖。
和尚似是会意的点头,便见朱络长吁一口气,笑道:“在下朱大,请问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双掌和什,也终于顺顺利利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贫僧舍心,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