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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五 诡风谲云千尺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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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雷霆天降,入水掀波,水面登时沸腾一般翻滚起来,涌出无数水泡。每一个水泡破裂,都有一缕黑气释出,水面顷刻仿佛复上了一层乌黑纱幕,对抗雷符威能。

但天雷强悍,专克邪秽,玉符在空中飞快旋转不停,一道道雷光接二连三落下,劈得湖面黑气翻腾,硬生生辟出了一道缺口。燕引注目其中,湖中鬼气被怨气所掩,如今好容易开出一线缝隙,急忙掐诀,玉符之上光芒更盛,白光灼人二目,一道前所未有的强悍雷霆酝势其上,隐隐将发。

正这般全神贯注中,燕引忽觉持剑的手臂被人猛的一拉,裴小舟惊惶到几乎有些变调的声音在耳边大叫:“燕师兄,住手!住手!你快看!”

燕引一惊,飞快往野湖瞥去了一丝目光。一瞥之下,原本稳稳掐着道诀的左手也不由自主一抖,,险些乱了元功。只见黑水翻腾的湖面上,无数影影绰绰的黑影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单薄飘渺,几乎一触就要散去。滚滚怨气正从其中不停散发出来,而挤满了湖面的黑影不声也不动,就那么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木讷僵硬。只有空中玉符上不时亮起的光芒每每烁动,便有丝缕黑气从被清光耀过的黑影上腾起,引起一阵轻微的瑟缩。

见此情形,燕引一颗心几乎打着滚从喉咙口翻出来,嘶哑着声音惊呼:“残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残魂!”那些虚无缥缈的黑影,放眼所见,竟无一不是已经虚弱之极、稍加外力便要消散的虚弱魂体。人生三魂七魄,身死则凝而为鬼,即便偶有意外遭遇离散一二,到底还是少数。可眼前这大片的阴魂,竟然皆是不全魂魄,使人触目惊心。燕引惊诧未定,猛的大叫一声:“不好!”那空中雷符正蓄势将发,强悍无匹的雷霆之力若当真一倾而下,满湖残魂顷刻间就要尽数烟消云散。这般情形他连想都不敢再想,顾不得雷符发动在即,强行逆转心诀,伸手一招,便要将玉符引回。

只是那玉符乃是师门长辈所赠,为他在外行走时当做利器后手,内蕴道法湛然,虽然驱使便捷,却远达不到收发随心自在的程度。如今雷霆之势已蓄,正待一气倾泻,燕引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将玉符强行唤回,非只术法逆转冲击真元,更有那股被生生掐断的赫赫雷霆威仪反噬,在玉符落回手中的瞬间,强悍逆冲倒卷。

燕引双手一抱,布下的第二层守阵登时发动,绵光如琉璃,“哗啦啦”应声尽碎,他也闷哼一声,一连踉跄退后数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内腑一时翻腾如沸,撕扯经脉,呕出一口伤血。

但这一边意外受创,野湖鬼怨面临的威胁却是顷刻尽去。飘摇的残魂本该无知无觉,此时却好像有所感应,齐齐一同转向,冲着几人的所在长大了嘴巴,发出一阵无声的嚎啕。

鬼哭不入耳,然可感于天地。这一片原本尚可称得上清透的夜色陡然一变,宛如蒙上了一层沉沉暗幕。悬空皎月,刹那化作如血颜色,无可计数的青黑怨气冲霄而起,几乎掩尽了天光。围绕在湖畔的二十八枚阵符受此所染,原本清如流水的光芒竟是一黯,随后连连烁动起来,呈现不支之状。

燕引见此大急,顾不得反噬的内伤,匆忙挥剑,发下法谕,镇压阵法。可彼强我弱之势已成,鬼怨势大,只凭他带伤勉力维持,也是无济于事。在又连续疾闪了几次后,一枚阵符光芒一跃,随即彻底暗淡下去,所在位置也传出了一声细微的破裂声响。这一声响好似一个开端,紧随其后,阵符光芒开始接二连三的熄灭,也不过那么片刻工夫,原本灿灿点亮湖边的清光已经消失了大半,只有北方玄武七宿作为压阵之基,还在勉强维持,但也已经风雨飘摇,一副随时都要湮灭的模样。

情势突变至此,即便一直在旁诵经的舍心也能觉出不妙。燕引更是狠狠一跺脚,咬牙道:“挡不住了,快走!”一把将舍心从地上拎了起来,不分前后拖着便退。裴小舟更是机灵,伸手扯住了修为略逊的宛童,就往来路的树林中冲过去。

四人反已算得上迅速,不过湖中怨气横扫,不过交睫之瞬,最末七点阵符也彻底告破。那一股失了束缚的青黑怨气,一脱禁锢,如同破堤之水,滂沱怒卷,四人尚未退入林中,眼前一暗,顿觉心神剧荡,一时恍惚。

燕引推着舍心压后,在心神受迷的同时便知不妙。生死攸关,由不得他藏拙,往丹囊中一摸,劈手向后丢出一物。他身后本是鬼风呼啸,丢出的物什却全不受阻,轻巧没入其中。原是一枚狭长嫩绿的柳叶,上面似乎还可见露水盈盈,在空中一旋,绽出一片蒙蒙碧光,竟忽闻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一道人影自碧光中迈出,鹤氅霞冠,俊秀童颜,却有一头如霜银发,怀抱白玉道灯,站立当场。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势不可挡的滔滔鬼怨一遇此人,如逢兀立高崖,竟不能寸进。随即见道人擡手一挥,道灯绽放光明,天地间顷刻耀如白昼。而待到光芒退去,眼前还复一片天清地明、朗月黑山,哪还有半点适才惊心动魄的鬼域景象。

燕引在抛出柳叶后就停下了脚步,如今危机尽去,忙上前几步,对着道人施礼参拜:“多谢恩师援手。”

那道人不言不语,只对着他微微一笑颔首,之后将身一转,重又步入了碧光之中。而后光芒消敛,唯见一枚柳叶飘落半空。燕引一伸手,就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掌心。

在他身后,裴小舟三人站的一排整齐,各个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讶。裴小舟还要往道人消失处张望几眼,才好奇道:“这是哪位前辈?”

燕引收回柳叶,苦笑一声:“是家师平芜道长,幸好还有这枚出山时恩师赐下的保命柳叶,不然今夜真不知是个如何收场。”

“那位便是青冥洞天当今的掌教真人?”裴小舟与宛童一同惊呼,颇有种见到了传闻中人的讶异。毕竟炼气界各大派门中,不爱坐镇山门、最喜四处云游的当家人颇有几位,其中两人名头最是响亮。一为碧云天宗主裴长仪,常年在外探幽访盛,寻找灵丹妙药,用以医治弟弟裴长恭的痼疾;而另一位,便是青冥洞天掌教,道灯柳平芜。这位真人更与裴长仪不同,经年隐匿红尘之中,游戏人间,自号体悟天命,乃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如他们这般小辈,当真是头一遭一睹庐山面目,岂能不为之惊叹。

燕引点头道:“师父行踪不定,我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他老人家几面。这救命柳叶还是上次见面时,师父掐算我将逢一劫,因此赐下。只是如今不得已动用,可是再没有第二枚了!”

“今夜这般凶险,说不定就是柳真人口中的那一遭劫数。既然顺遂度过,岂非正合其意?”宛童一边说话,又伸手探了探燕引的腕脉,“还好内伤也不算太深,我给你拿些药服下便可。”

燕引唉叹一声,拱了拱手:“多谢宛师妹。”很干脆的接了她取出的药丸服下,又道:“几位在此稍等,贫道还要再回湖边去瞧上一眼。”

裴小舟吃了一惊:“好不容易跑出来,哪有又自己送回去的道理。燕师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可莫要冲动。”

燕引摆摆手:“裴师弟说笑了。既然师父出了手,湖中鬼怨想来已被镇压,一时间不会再有什么反复。此地局面非我等能收拾,当回禀派门求援才是正理。只是我总要再回去看一看情形到底如何,回头也好能说得明白……此番去去就回,不必担心。”说罢,当真大步出林,循来路回头。

裴小舟两人见他这般拿定了主意,也不好拦阻,只得任凭他去了。虽说心知燕引所言不虚,可到底还是有些担忧,不免时时也想野湖方向张望。忽听一旁“当”的一声脆响,适才那般夺路而逃的忙乱情形下,舍心竟还抓着他那只木鱼,此刻垂眉敛目的敲了几下:“苦海难度,我佛接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宛童一手拄腮看他:“舍心师父,若那恶鬼恐你、吓你、伤你、害你、要将你吞噬为伍,你待如何?”

舍心木鱼连敲,心平气和:“自然是度化、度化、度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佛慈悲!”

裴小舟在旁也听得分明,嗟叹道:“要说我这暴脾气,自然是揍他!揍他!揍他!揍到他魂飞魄散为止。所以说,这和尚,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只三人说着些闲话舒缓劫后余生的情绪的工夫,燕引已往野湖走了一趟,果然只是望了望情形,就反身回来,向几人苦笑道:“湖中鬼怨气息倒是差不多都敛藏回去了,只是没了冰层禁锢,一片阴气弥漫,生人止步……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无用,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尽快离开,我再设法联系门中扫尾吧。”

这话眼下最合时宜,即便舍心仍对四人方才的险恶遭遇一知半解,也并无什么异议。便仍由燕引辨了方位,互相扶助着夤夜疾行,足足走了整后半夜,直到天光大亮,才摸出了起起伏伏仿佛无边无际的深山。立足在一处小小缓坡,已经可以望见不太远处一片屋脊鳞次,有行人瑟缩着早起赶路,也有炊烟袅袅,犬吠声声,正是一副村镇模样。

各个在心中暗舒了一口气,忽见燕引向舍心道:“山中一遭,才知小师父果然不是修行之人,便不好再趟进这摊浑水。前方已是有人烟处,诸事方便,我们送到这里,也该作别了。”

舍心有些意外,忙还礼道:“道长不去镇中歇息歇息?”眼前蓦然一花,裴小舟捏着袖摆往他眼前晃了晃:“我们身上多少都沾染了些鬼怨秽气,冒冒失失进入凡人城镇,反倒祸害了他们,还是找个地广风大的所在,好好吹上几天北风,把身上的鬼臭味吹散了才好。”又不无羡慕的叹道,“不似和尚你有一点佛光净体,当真省去好些麻烦。”

舍心双掌合什,口诵佛号:“我佛慈悲,小僧冒昧一问,接下来几位施主是何打算?”

燕引道:“野湖鬼事非是我们能够处理,也只能传信回去,等门中前辈前来施为了。”又叹息道,“其实应对湖中怨鬼的手段说容易确实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那些魂魄想是生前遭遇惨烈,才生出无边的怨气来。只需以大祥和手段超度净化,自然迎刃而解。”他又自嘲一笑,“但湖中魂魄虚弱残破之极,数量又多,一则强加外力恐至他们彻底魂飞魄散,二来能一举将他们全数超度的本事,也非是寻常人做得到。如今也不过只能站在这里说说而已,让人见笑。”

舍心听了,若有所思,想了想认真道:“既然如此,小僧愿再往湖边诵念经文,化其怨气,度其往生,布洒我佛慈悲本意。”

三人顿时都被他吓了一跳,裴小舟忙道:“和尚,你莫要发癫,那湖是能轻易去得的?就算你身怀一点佛光,也不是这么个视死如归的法子!”

燕引也道:“野湖之事虽说棘手,等门中长辈前来,自然能有了断,舍心师父,你切莫回头冒险。”

甚至连宛童也插话进来,三人三嘴,围着舍心痛劝了一通,直说得他不做声了,方才作罢,依着事前筹划与他作别离开。

舍心目送三人,直到他们身影渐没在灰白晨曦中,才合什望空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转身下了山坡,往山脚小镇中去了。

燕引三人却不知舍心这个认死理的性子,一路避开人烟走出颇远,方才随意找了处空地分坐歇脚,进些饮食。

便见燕引寻了块大石头为案,飞快写了张短笺,又将信纸折成一只小鹤模样,伸手一拂,一缕灵光闪过,纸鹤头翅皆动,小幅度的晃动几下,翩翩然便飞了起来。尚未高起,只先绕着他盘旋了几圈。

宛童见状拍手:“这便是青冥洞天的鹤笺吧,原来当真是只仙鹤模样!”

燕引道:“我修为浅薄,尚须借助符纸外力。若能修到信手点化,天地生灵的程度,你便能看到栩栩如生一只白鹤,才是青冥洞天鹤笺的本来面目。”说着,擡手一挥,道了声“去吧。”纸鹤凌空一旋,调转了头尾方位,便扇动一对小翅膀,往空中腾起。

宛童仍擡头望着,耳边忽听裴小舟凑过来低低声音道:“碧云天的云光信篆也好看得紧,只是我尚施展不来罢了。”

宛童心中暗笑,故意只随口“喔”了一声,视线仍追着渐往高空飞去的纸鹤,瞥了最后一眼。只是这一眼望过去,忽觉纸鹤小小的身子摇晃得有些厉害,几乎要原地打转一般。这等仙家术法,即便有寻常野风凛冽,也断然不至受影响若此。她颇觉奇怪,忙向燕引道:“燕师兄,你看那……”

一扭头,才发现燕引也是同样一个望天的姿势,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随即伸手望空一点,纸鹤翅膀一振,似乎摆脱了困境,摇头摆尾复要往既定方向飞去。但随后竟是燕引“哎”了一声,猛的缩回手,讶异道:“怎会如此?”空中纸鹤就在这瞬间已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呼扇着翅膀在半空划过一个大圈,随即头尾一调,笔直冲着另外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快速飞了过去。

这下子连盯着宛童说话的裴小舟也发觉了不对,三人历经昨夜一场险恶,倒是磨砺出了几分默契。并无人开口说些什么,互相对望一眼,登时齐齐跳起身,追在那失控的纸鹤后面,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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