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二 缘如酒(2/2)
浮生客却是心无旁骛,亦不见什么模棱两可的踌躇模样。彩光高悬于他身前,光影离合间,分明可见剑气穿梭,如日阳烘照,百炼千锤的打磨着那片龙鳞。即便他炼器不挑剔周遭细节之处,但功行到此,也是需全神贯注,不克他事惊扰。朱络看了一回,知晓紧要,甚是谨慎的担着自己护持之责。两人一坐一立,各专一事,一时间漫漫山岭上除铮??之声,再没什么动静,甚至连过岭风声也受其慑,不敢放肆来去。
这般莽山炼器,山下遥遥,三里村已不知相距几何。遭逢了若干丧事后,那村中更嫌冷清凄凉,少有人迹在外。家家户户亦是门窗紧闭,即便近抵窗根下头,也少闻什么动静。似有看不见的阴霾,层层叠积在村子上空,一时难开。
说来,朱络家的院子虽处偏僻,倒是最安详平和的一个。这般的愁云惨雾中,无人登门,落得一片清净。院中连鸡犬亦无,纯然一片的安静中,最清晰的反倒是房中剑清执渐有些急促的喘息声。他睡在暖被中,却是闭目握拳,似有不安之事,正在屡屡抗拒一般。
剑清执却不知自己是在做梦,他这一番久睡,半是劳体耗神,半是一握春痕的药效使然,当真酣沉得紧。意识朦胧之中,却又觉得身上渐渐烧起一股燥热,使人恍惚难安。那一种滋味,难说分明,分明陌生,又好似曾被其洗礼过,在痛苦与隐秘的快感间纠葛拉扯,逼得他眼未睁,先低低□□起来,一个身子裹在被里,挨挨蹭蹭,不得纾解。
正难过时,身后拥上两条臂膀,不容抗拒的将他揽入一个怀抱中扣住。剑清执大惊,登时想要挣动,奈何身上酥软如棉,用不出分毫力气,甚至连扭过头看一看这般造次之人是谁都不能,只能勉强的摆了摆头,以示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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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思及此,剑清执忽的一愣,从手忙脚乱的醒来时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的感觉愈发鲜明。这时也顾不得尴尬或其他,他匆忙扭头:“朱……”然而那一个“络”字尚卡在喉口,又硬生生顿住,视线一垂,落在了自己的手边。
那是寻常不过的一张纸,不知何时被塞在掌心,已在无意识间捏揉得皱成一团。剑清执的一颗心蓦的沉下去,抿了抿嘴角,将纸团重新抹开了。纸上一片空白,除了褶皱的纹路和斑斑点点汗湿痕迹,不着笔墨,也再无其他。剑清执脸上的表情却看得一点点冷了,片刻春梦、恍惚情思,一扫皆空。只是心底一丝一缕泛起的那点滋味,非恨非怨,反倒是早有预兆的平澜静水,沉默片刻,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你的抉择,当真还是如此!”
推被起身,身上伤势已不碍坐卧行动。一室清寒洗去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悸动微热,剑清执捏着那张纸,又往房中环视一周,终是闭目一叹。叹息声中,空白纸张碎如齑粉,飘扬尽落。
寒岭之上,铸炼已近尾声,剑气如凝金之云,拱烘着一团灿烂难以直视的光芒。四灵精气在剑意切磨锻造下已融做了一体,诸色消融,尽成一片耀目金光。
蓦然,浮生客扣着法印的右手一展,小指末端化凝出一颗豆大血珠。心之经络末于少冲,指上所得亦是心中精血。屈甲一弹,血珠滴溜溜旋没入金芒之中。刹那鸣声一振,有如金击重物,共声不绝。金光一瞬染上暗赤光华,盘曲之间,宛然一道具体而微的神龙影像,上腾下跃,呵气成云。而飞旋之中,龙形由虚淡渐转清晰,再由清晰复归虚淡,这一隐一现的变化,也正是炼器最末的一道关键。法器最后之成,端看在此。非但浮生客全心施为,朱络亦不敢疏忽,屏息静气的,擡头观望究竟。
龙影飞腾,盘旋不休,与剑意正在彼此碾磨之间。这一段时间,许是弹指瞬息,许是累时经日,非是旁观的朱络能够预料。只是他也并不急在这一时,受人之托,心便安稳,哪怕是要锻炼上个几日几夜,也不过稳稳妥妥的在旁护持就是了……
偏偏有时候为人做事,铁齿不得。朱络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思量到此,忽有一段微妙感应入心。早前设下的护阵,鲜明非常的被一股力量自内瓦解。他脸上的神色登时绷不住的稍动,早知如此仍是恍惚的感念纷沓着蹦跶了起来,虽只是一闪而过,到底还是在那一瞬失了神。失神正当,耳边突来一道金声玉振,响彻云霄。一股沛然而又簇新旺盛的灵气,自他所在处弥张铺开,半空中光华倾泻如雨,金光赤华纷纷溅落。层层剥离去了的光彩之下,悬出一只式样古拙的铃铛,核桃大小,色呈乌金,若隐若现的龙形已凝做全须全尾的神龙之态,正绕在铃身,宛如一道天然浮雕,栩栩如生。
朱络原本的一声叹气瞬间拐了个弯,脱口道:“前辈功成了!”
然而浮生客伸手一招,将那铃铛纳入掌心,回头看他却是递过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朱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又问:“有何不对么?”
浮生客挥了挥手,在地面以字代言:你,适才,何事?
朱络又顿了顿,这次倒是意外于浮生客的仔细。初一见颇不近人情般冷漠的剑者,一旦认真相处起来,性情却是大相径庭。他觉得自己瞬间有点能理解为何伏九直到最后恍惚之时,尚在心心念念着这位“阿叔”,嘴巴头上已是笑出了一声:“无妨,只是……刚刚有一名故人告辞了。再见艰难,不知何期。”
浮生客略点头,炼器既成,本是心如止水。但听了“不知何期”四个字,许是近来遭逢跌宕,倒也微动。伏九、龙鳞、蛇母枯魍,乃至最末林明霁笑吟吟拈竹举杯的模样,逐一闪过脑海,又隐至不可知处。他行事干脆,既然心中有了这一动,将手一擡,玄铃隐去,那半坛琳琅一品却入了手。雪上书下两字:当期。书罢,举坛一饮,冰凉的酒气冲喉入了腹,又随手一抛,掷到了朱络面前。
朱络反应甚快,一把拎住了,眼睛还停在雪地上,把那“当期”两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随后笑了起来:“为前辈妙语,当饮。”
一口醇酒下肚,又将酒坛斜提,淋漓酒水,点点溅在雪上:“缘分奇妙,运数无穷,惟天地可掌。这一轮酒敬天地,愿你我因缘,皆当可期!”
饮一坛酒,说三两事。浮生客自己口不能言,半路教养了一个伏九,也是木讷少话的个性,但这一路遇来,林明霁也好,朱络也罢,都是有他们一张嘴在就不会冷场的性子。两人心中各有所慨,一人随口说来,一人偶以字迹应对,竟颇是和谐。可说之事,便拈来下酒,不可说之事,也无人多嘴去问,那酒坛既小巧,所余又不多,不消多少工夫,终是尽了。
朱络倒过酒坛磕了磕,见当真已空,只得搁开了,笑道:“乱里偷闲,也不过只有一坛酒的工夫,酒尽了,便觉俗事又熙熙攘攘而来,应接不暇。浮生前辈,适才说及蛇母与那几个行踪诡异的鬼魅之妖,来路用意皆是不明,前辈似乎若有所思。实不相瞒,当下我正欲追查此事,若是前辈有什么线索,能知会一二,可是胜过我跑断两条腿的卖力气。”
他直白一问,浮生客心中方生一丝疑问,又按住了,只擡眼略略瞥了一道目光过去。
朱络心领神会,莞尔道:“在下所欲行,绝非恶事,乃是为了查清一桩炼气界旧时隐患,前辈大可放心。何况以前辈能为,若我当真行有差池,当是难能避过前辈的一剑之责。”
浮生客听到此反而摇了摇头,落指缓书:行事问心。
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无可为,无不可为。
“这……”朱络一怔,随后福至心灵一般,顿生一点恍然,反问一句:“适才前辈锻炼龙鳞铸成法器,便是如此手段?”
浮生客点头,随后继续于地面留字。只是不再似之前皆用二三字概言,而是行行成书。朱络领会,跟从观看,口诵出声:“西去三百里荒山,亦有魂墟一座,破之不久。诸受困魂魄命元已失,怨气犹存而未能尽散,可往一探,或有所获……魂墟?前辈所言,莫非与在下和小越小九所遭逢的魂墟有所关联?”
浮生客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写道:皆为魂魄之乱,尚不知其他。我曾前往,但受自身所碍,不得深入。
“我明白了。”朱络轻吐一口气,“多谢前辈告知。”
浮生客微微颔首示意,随后转身,竟是将行。
朱络忙又叫了一声:“前辈且慢!前辈亦有关注魂墟之事,若我此行能有所得,可需告知?”
话音方落,浮生客身形已随绽起的遁光淡去。雪地痕迹一抹无余,唯剩两字:随缘。
“……”朱络原地呆站了一刻,随后敲着自己的额头嘲笑起了自己,“还以为我已经算是洒脱性情,但与这位浮生前辈一比……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