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〇 浮生客寄,不逢之人(2/2)
浮生客瞬间擡眼,似是欲问。
林明霁已是在将果子一颗颗推入酒壶之中,碧果入酒则化,融入其中,醇厚酒浆中便生出一股清冽竹香。他对斟两盏,择一凭空推出奉客。见浮生客一擡手接了,才又道:“我在此耽搁数日,身上尚有他事待办,明日便要离开了。虽是萍水相逢,也当珍惜缘分。想来日后再见有时,若是……唔,若是浮生兄不弃嫌,可愿来我沧波楼为驻足之处?”
浮生客正接了酒盏,忽听这一问,似有招揽之意。他欲饮的动作登时停了,目光微烁,看了看林明霁,又垂眼只落在酒盏之中。虽无声音,也无字迹落下,但可显见几分拒绝之意。
林明霁倒是一笑:“是我疏忽,不曾言明,想来让你有所误会了。”他持着酒盏踱过两步,继续道,“我因修行以来,有感于炼气一界,法门万千不可胜数。兵、术、乐、巫、方、卜、算,乃至一时难及之蹊径,无不可为修行,亦无不可成修行。只是大门旺族,修行之法流传便广,低门隐户、孤修之人,未必身无妙法,但或彻悟大道,或轮回再修而去后,其法门却使后来人不得而知,逸散于野。旷日持久,而失者越众,不免可惜。故而造此沧波楼,尽己一力,搜罗万象,非是妄言者皆纳入楼中,广邀天下炼气修士切磋共学,承旧传新,也是平生一大妙事。是以我虽枉担了楼主一名,沧波楼却非是派门世家那般上下有别,束以严条厉律。不过来去从心,各得其乐的一处闲散所在罢了。”
浮生客自来独行于世,一身真修皆拿在凡俗间仗剑行道。数十年来从来都在红尘来去,少见炼气界中人,更不要说听得多少各家修行派门的来历长短。因此不免一视同仁了些,只当做天下间除了自己这样独来独往的散修,各家派门无不是拘束门人,自高而下层层金规玉律般的管教号令。如今忽听林明霁这样一番剖白,全然与所想不同,不免有些意外,更隐隐约约的,在心里微有一动。只是那一点感觉实在细微,也不知是对“原来如此”的沧波楼有所向往,还是对眼前这位新相识的妙趣之友生了亲近之念。不过那一点念头旋生即罢,到底眼下还有别事当为,便只将酒盏一举,微做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林明霁察言知心,随即举盏相陪:“浮生兄此承,我记得了!岁月蹉跎,勿忘相负。沧波楼蓬门当长为君开。”
浮生客点了点头,心思一动,忽然擡手,一缕气劲攸然而发,直往窗前小几,林明霁随手搁下的竹枝所在。“嗤”一声轻响,竟是烙字为印。
林明霁不想他竟肯如此许诺,眉眼一动,招手取来竹枝。那截莹莹翠竹粗枝之上,剑意镂刻,赫然而成一个小小的“逢”字。林明霁一指抚上刻字,笑道:“君乃天涯浪迹客,我是山水闲游人。不逢之逢,当别之别,果真世间缘分惊奇,难窥难料。当尽此盏!”
玉壶呼来,淋漓一满。两人欣然共举,各自饮下,皆觉畅快非常。
只是三巡酒罢,林明霁便将自己的酒盏扣下,莞尔道:“陪饮三盏,是尽主客友人之谊。但明玕果乃是为你所取,用来疗伤养气,我就不再平白糟蹋了。此酒尽后,你需专注行功挥发药性,不克有人在旁打扰,我便先告辞。若有事交托,明日告知琳琅即可。”说罢,起身作别,离了静室。
浮生客目送他离开,将酒盏扣在手心,心情便也渐渐沉淀。片刻后,取壶倾酒,慢慢一盏一盏,细饮起来。
一样静夜,作为传言中有凶妖肆虐处之一的三里村,更是天方近晚,就早早的关门落灯,没了什么声息。除了许多人家门楣院落中惨白的丧幡随风泼剌,安静得如同一座空村。
在往常时,朱络家算是村里独一户仍没什么顾忌,照常洗涮走动生火煮饭的人家,只是这晚也反常的不见了灯光。夜幕垂下,院内屋中黑洞洞一片,若非仍有呼吸声绵长起伏,甚难察觉还有人在。
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是在窗下传来,光影模糊,勉强勾勒出的身影正是朱络。摆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双手扣印,结在丹田之前。只是他人虽是坐得纹风不动,鬓角额头,却尽是细密汗珠,若再细看,家中惯着的单衣上,身前身后,也全被汗渍渗透,整个人宛如掉到水里又捞上来,湿淋淋狼狈之极。
然而这一点身上的狼狈已算不得什么,朱络看似除了满身大汗之外还算安稳,内里神识真元却几乎正逢前所未有的要命关卡之中。近晚之时,本是他估算中金光禁制趋弱将破的时刻,算来前前后后被这道莫名的上古约束钳制了近整个月,即便心宽气顺如他,一时也颇难耐。晚饭过后,索性就在房中默坐行功,一点一点的调起经络中渐渐松动复苏的真修之力,内外夹击,开始驱逐体内禁制。
这一念头起初一试,倒也还算顺利。鲜明察觉到修为点点恢复的流畅之感叫朱络甚是喜悦。而金光禁制即将消磨殆尽,不复初时那般霸道,也甚是贴顺的开始寸寸退让消散。这般亦步亦趋着渐近功成,气行周天,正当交泰之际,他心中却忽的兀生一颤,灵台之上刹那燃起了一缕玄焰。朱络顿时便知不妙,这玄焰正是前几日姑且借至身上的那几分玄力,本该不经动用就偃旗息鼓般蛰伏体内,不想此时却毫无预兆的躁动起来。玄力非是他自身修习的离火之功,别有奥妙无尽的源头,却是连朱络也知之不详。然而此时他也顾不得思考那些枝节之事,玄力金光,皆为上古遗能,一经相触,便将朱络的体内做了较劲的场地,冲撞争夺不休。这一来顿时苦了朱络,刹那间如同内外电火寒雷,种种难以言喻的殛力加身,经脉一时难以承受这股震荡,岌岌可危,心火倒冲,“哇”的一声便是一口血喷出,直溅在三尺开外,落地竟是“嘶啦”有声,如滚油一般。
不过也幸好是这一口血箭,带出部分已是紊乱的心息。朱络心口骤然一冷,虽说险些就那么一口气梗住提不上来,却也将将掐断了几至走火入魔的险境。那瞬间的心悸之中,朱络脑中先是一空,随后竟逼出了一个险中求生的泼烈法子,忍着两股力量切磨寸剐的痛楚,强运体内离火精元,双掌虚抓,同扣丹田,以为护持。
这离火元力是他自幼修习,与身已成一体的命元之力,比起上古遗能虽说单薄,却是灵肉不泯,便生生不息。随着离火堂堂上贯泥丸,耀满绛宫,金光与玄力似乎同受所引,虽仍争斗不休,也在被渐渐导入了纳元之地。随即经脉百骸之中,一息窜动,尽成朱火融融。朱络竟以自身为炉鼎,开始强行锻炼这两股异力,要将其消融化无。
这般行事,极是凶险,但也是当下别无二法的选择。朱络拿定了主意,一副身心,便尽在炼化之上,不克半点分神。体内已成熔炉,体外有感,大汗淋漓,一层出过一层,将他打透成了一个水人一般。甚至错觉得连一身的血液骨髓,也都成了汗浆,争先恐后的涌出体外。这般内外交加,恍惚似漫长经年,又好似不过弹指一瞬,朱络自身已是不知时长更短,窗外星斗明月却是流序如旧,自东升、近中天、再渐转西穹遥挂。
蓦然,窗下端坐如肃像的人扣在腹前的右臂一展,一溜金红火光乍生于劳宫,随即沿腕臂盘旋而上,片刻功夫,游于全身,泯于百会。朱络一口沉息吐出,终于慢慢睁了眼,低头看了看已全无异状的掌心,随即便“砰”的一声,直接就着盘坐的姿势一头仰在地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劫后余生啊!”
他心里最是清楚,大概这一遭只能算在自己命不该绝的运气上,不过情急之下的三成把握,硬是凭着水磨工夫,将那两股残力炼化在离火之中。此时功成,经络之中痛楚消无,反倒扬涨了许多精神,再试真修,凭空见长五分,比之这几年来断断续续的修行所得更为精粹。只是炼化龙山金光的残力也就罢了,那二分玄妙莫测、甚至带了几许魔性的玄力也一同融入真修之内,倒是让朱络自己也心中打鼓,有些没底。再一思及之前与髅生枯魅战中被突然引动的杀性戾气,更是已经湿透了的衣物上,又添了一层冷汗,地上翻滚两圈后,双腿一蹬,又坐了起来。
他一边起身,一边随手甩出半分力道,火盆与灯台刹那皆明,照得房中一片通亮。卧席那端,剑清执仍好端端睡着,枕旁几步外,鎏银绕玉的丹霄倚在墙边,被灯光一映,泛起一抹流光,乍眼看去,精致明丽如同珍玩秘藏,岂不知骨子里却是秉承金庚之气的杀伐之剑。这般性貌,当真物随主人,皆是一般的金玉其外,冷肃其中……
忽的察觉又跑偏了心思,朱络忙的一整神色,暗暗唾弃自己一番。这才一伸手,取了剑来拔出。丹霄虽是上品法器,但未经真修催动,剑身仍是一泓秋水,透彻清光,不见丹霞霓彩缭绕之态。那雪亮的剑刃上映出个水鬼般的朱络,看得他自己也有点触目惊心,忙凝神静气,将左掌覆在剑刃上,沉声道:“南天之火,西庚之金,一本同源,受其令始!丹霄,赦!”屈指一弹,剑起一声清吟,彤光陡盛,堂皇照透一室,虽不及剑清执催使之时,但犹是一般的金庚正肃之气,凛然冲霄。
朱络这才掌抹剑身,至刃尖时,做指诀轻叩,随即似拉似取,二指虚拈,眼见一道赤红霞彩,随着他的动作被从剑上牵引而出。待到尺余,乍然一颤,化作一道似箭矢又似短剑的光刃,半空中滴溜溜一转,一头没入了他的掌中。
朱络忙将左手一握,捏住了,随后将丹霄推回鞘中,这才绷着的脸皮一垮,又笑嘻嘻道:“好丹霄,谢啦!得你这一道剑意,说不准紧要关头,可斩魔心妄念,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只是他这半似玩笑的一谢,丹霄不能应答,话音落了,却忽有一声低微至几乎难辨的□□,自卧席那侧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