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九 鸟客(2/2)
朱络似是不太了解这些珍禽异兽之类,只笑道:“既然找到了就好,此鸟似乎还是幼雏,怕是也多受了惊吓。”
林明霁点了点头,看了看还在大口饮着汁液的小鸟:“当是饿得紧了,这一盏铜金,怕是还不够它吃!”
“铜金?”朱络又瞧瞧那玉盏,满脸茫然,“我适才兑了碟米汤肉汁给它,它也吃了。”
林明霁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此鸟乃饮铜金融汁为食,才得生长。寻常饮食,虽也吃得,却无太大的用处罢了。说来……倒有一事要请问小兄弟。”
朱络忙道:“楼主问就是了。”
林明霁见他应声痛快,并无迟疑之色,便开口道:“此鸟亦非凡禽,若据书所载,钟山之鹗,见乃兴兵,兆凶。实则其常饮铜金之汁,喜逐金戈之气而已,见则大兵不过后人附会。但前半所言非虚,纵然年幼,这小家伙仍是颇爱逐金兵宝器之气,见则向往。如今它竟然肯停驻在府上,莫非……此地也有什么罕见的金戈刀剑不成?”
“这……”朱络却没想到幼鸟跟着自己两人回来,还有这一番缘由在内。虽说林明霁数次待以坦诚,但剑清执修为被禁,寄居三里村之事,还是越少人知,越能免旁生枝节。一时间有了踌躇。林明霁察言观色,立刻笑道:“若是小兄弟不便说,也就罢了……”
“它是循着我的佩剑丹霄而来。”
屋内忽来一语,解了尴尬。朱络忙扭头,就见剑清执推门而出,直向林明霁道:“林楼主,久违了。”
“清执云主?”林明霁纵然性子再是沉静,至此也难免一惊。惊讶过后,反而眼中更见疑惑,一连盯了剑清执数眼,才道:“恕我冒昧一问,云主这是……身负了什么暗伤不成?听闻龙山之变后,神京亦失了你的下落,多派弟子正四处查访,也曾往沧波楼一问小徒。我想以你的修为,纵然龙山地脉颠覆,也伤不得才是,反而开解了他们几句。只是今日这一见,对面竟不觉真修之气,难道当真……”
剑清执摇了摇头:“并无大碍,不过一时不查,修为暂时受禁而已。不过这几日间,也就可恢复了,有劳林楼主挂心。”
“原来是禁制之力!”林明霁松了口气,莞尔道,“既然你心中有数,那我也就不多事了。若无伤患,自是最好。眼下炼气界山雨欲来,在外各自行走,也需珍重小心。”
他话中别有所指,剑清执皱了皱眉:“还有何事发生不成?”
林明霁也不隐瞒,应道:“魂墟现世,杀生夺魂之事,我日前曾与朱兄弟提及,你们既是一处的,想来也已知晓了。只是近来又出了一桩麻烦事端,西北之地,有诡兽出现,逐伤行人。那些妖兽似乎有构筑幻境之能,至今尚无人见其本来面目,逢之便有伤亡。我亦派小徒前往追踪,但到底不算放心,正也要前去一看究竟。如今只知妖兽不止一头,更非是困守一地。游走方向,渐往东南人烟稠密处而来。一路伤及的性命,恐是更多了!”
“妖兽?”剑清执略作沉吟,“林楼主习有《太霞章》,可御兽驱禽,竟也不知来历么?”
林明霁只能摇头苦笑:“惭愧,不得亲见,到底猜测不出……这也是我欲亲身前往的缘故。”
忽听朱络清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的插了嘴进来:“呃……林楼主,我胡说一问,你莫笑话莫认真。想来炼气界中高修如云,如今这两件事,虽然听起来也是棘手,但尚称不上风雨欲来的祸事吧,难道这后面还有隐情不成?”
林明霁一顿,而后笑起来:“小兄弟好生敏锐,所言不差。虽说这两件事算不得什么大风波,但却有相似之处,乃是不拘凡夫修士,杀人搜魄,所见皆屠。这般手段,素来为炼气界中不齿,但也最是修行邪功魔体的捷径。两事虽小,若背后真有操纵之手,将掀的祸端怕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说着话,又叹了口气,“五百年前赤海魔行之劫难,至今思之尚觉颤栗啊!”
听他这一言,一时剑清执与朱络皆是无语。片刻后,剑清执才道:“未必就是魔祸之兆,待我回转碧云天,必寻诸人共参,楼主也切莫过于忧虑了。”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而已!”林明霁颔首,“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扰了,云主,小兄弟,后会有期,暂别。”说罢,身形转动,足下清光乍然开阖,又听得一声神完气足的“呱哇”大叫,随即光生光灭,拥着一人一鸟一闪而没。
日色渐晚,暮云流湍高霄之上。即便芝峰挺出平波海,高拔插天。可高峰之上,犹有重霄;重霄之远,犹卷浮云,渺渺难及。
伸出的手五指一张一屈,所得空空如也,随后躺在大树虬枝上发呆的君又寒才发觉自己冒着傻气的动作,手掌一僵,飞快缩了回来。好在这一片洗心流后的小峰平日少有人来,他在树上从正午躺到日薄西山,连只飞过的鸟都不曾见到,更勿论人。可称为碧云天最冷清之处,甚至连宗主常年不在的紫盖顶都不如。
只不过这一份“冷清”,非是无人问津的破落,而是南天离之主在碧云天超然地位的点缀。因其沉疴日久,常年皆需静养,非但洗心流内、便是其外偌大一片地界也叫一众门人不敢随意踏足。宗主对此非但不以为忤,更干脆将南天离弟子日常修行起居之所皆尽迁走,觅地重起殿阁广厦。而从那之后的洗心流,便彻底成为了裴长恭修养私居所在,除了他正式收入门下的两名徒弟,无人得以留居。
君又寒年岁不大,这些旧事对他来说已经是数十年前的轶闻,大多都是听同样也不曾亲历的师兄朱络所讲。只是记忆中总是活跳跳的师兄还是年少张扬的模样,多数是刚从东天震打架回来,一边在房中翻箱倒柜的找伤药,一边给还是幼童的君又寒说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偶尔剑清执也会板着一张脸同来,挽起袖子帮忙处理伤口。每到这时,朱络敷药时的惨叫声就会格外响亮,君又寒总觉得哪怕师父的寝居遥遥隔水,也一样能听得清清楚楚。进而更对师兄口中“需静养”的描述半信半疑,总觉得还作为一个小孩子的自己被糊弄了……
思绪飞散至此,君又寒忽的郁闷的翻了半个身,重把自己倒挂在了粗大的树枝上。只觉得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好容易冷静了些的脑海再次沸腾起来,烧着的都是龙山的烈焰,烧得石穿地裂,忽的火中钻出一个绯衣俊俏少年,笑嘻嘻冲着自己喊“又寒”,再一转眼,又化作飞烟消散。
“烦啊!”冲着树下气冲冲吼了一嗓子,君又寒用力搓了搓脸。被掐窄的视野在小小指隙间晃动,忽而是一闪而过的凤池,忽而是通往月榭的那条□□。正有人告退出门,踏了上去。
君又寒的眼睛蓦的瞪大了。月榭乃是裴澹月居所,离开那人他也认得,正是碧云天派出探寻剑清执下落的使者。当下宗主云游,代掌尊位的又是自己那位不问俗务的师父,少不得许多事情只能呈报月榭。如此一想,顿觉应是剑清执失踪之事有了什么说法,君又寒到底再挂不住,一挺腰跳下地,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月榭跑。
然而一路风风火火闯到月榭门前,脚步反而迟疑。又怕自己来得冒失、又怕消息不尽如人意。君又寒团团转了又转,还是未能举手敲门,反倒是忽来和风生于室内,推开门扇。一同送出的,还有裴澹月带着丝笑意的声音:“又寒,你再不进来,我这特意为你泡好的茶就要冷了。”
闻言君又寒顿生尴尬,不用再催,匆忙忙提脚进了门。月榭布置疏旷,一眼便见到裴澹月坐在堂中插屏前,闲适烹茶。明亮如琥珀的茶汤点入杯中,在他进来的一刹那,正值茶香逸散,妙不可言。
至此君又寒反倒没什么好再犹豫,微微垂头,叫了声:“月师姐。”就干干脆脆的单刀直入,“小师叔可有消息了?”
裴澹月将茶杯推过,示意他坐下。待到君又寒捧杯小口啜饮,才道:“原是为了这个……只是要叫你失望了。”
君又寒一愣:“莫非玄门那边也没有消息?”
裴澹月点了点头:“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忧,小师叔吉人天相,龙山这小小的变故,于他必然无碍。”
“月师姐,莫非你为小师叔卜过吉凶了?”君又寒见她这般信誓旦旦,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这位师姐在卜术一道亦有涉猎,登时也觉松了口气。
裴澹月对此不置可否,只笑道:“命星在天,吉凶有兆,小师叔当下应是无恙,你与其在此空自担忧,还不如将心思向旁处挪一挪……”
君又寒呆了呆:“何处挪?”
裴澹月缓缓道:“再过数月,就是无心云相十年一开之际,风师兄将要出关,而后继闭关弟子选拔未定。你如今身为南天离一脉大弟子,也该将此事担在心上,即便自己没有潜修之意,也不妨多留心几分。”
君又寒登时有些尴尬:“月师姐,四天论竞,我修为浅薄的很,不过叨陪末座罢了,哪能有什么心思!况且……近来炼气界多事,我总觉得,日后怕是颇不安宁,潜修不潜修……搁后再说吧。”
裴澹月带些诧异看他一眼,随即莞尔:“出门一趟,倒是长了些见识,说得出‘炼气界多事’这般话,可见在历练中多有用心……是因龙山古月的变故?”
“我只是随口说说……”裴澹月关切一问,君又寒反倒支吾起来,胡乱应了一句,乱麻般的心思和许多连自己也觉荒谬的设想到底说不出口,生生咽了回去。只低头抓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猛喝,聊作遮掩。
裴澹月倒也不追问,转而起身,从一旁架子上取下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分别指给他看:“这小盒里是给叔父新配的几瓶养神丹,添了一味九叶丹夷,正巧你来,顺便带回去就是。”又拍了拍那个大木匣子,莞尔道,“这是我让外出弟子捎回来的点心,咸甜酥软各种口味都有,你拿回去慢慢吃,要是觉得好,回头再跟我说。”
君又寒登时腾的红了脸,险些把脑袋埋到几案下头去:“月师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裴澹月冲他挑挑眉:“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吃得点心,乖。”不由分说的,将两个盒子都塞给他,便挥手道,“也差不多到叔父吃药的时候了,你快回去吧。小师叔的事你不用担心,若有消息,我定叫人告知你。”
君又寒无奈,又不能拂了她好意,只得起身。裴澹月忽又叫住他:“又寒,我这还有件事要问你……龙山一行,是你与小舟陪着小师叔同去,”她忽然一笑,“小舟可有什么异常?遇到过什么人事?”
“小舟师弟?”君又寒茫然不解这一问,不过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并无什么异样。直到龙山生变前,我都与他在一处。之后出了变故失散,才各自回来。”
“昨日他来与我请了下山令,说要外出游历修行,此乃常事,我便准了。不过他一时失言……”裴澹月一指支颔,抿唇一笑,“说是要去赤明圃找一位师妹同行。只是可惜,不曾问得那师妹姓甚名谁!可有人认得。”
君又寒登时汗颜:“此事我全然不知,月师姐你问错人了。”
裴澹月打量他半晌,见他果然一副不曾说谎的模样,才一摊手道:“我猜你也未必知道,小舟小小年纪,人倒是鬼精!罢了,你回去吧。”
君又寒这一遭倒是不用再催促,立刻抱着两个盒子告辞,一路脚下生风的出了月榭。裴澹月候他渐渐行远,方挥了挥衣袖,重召清风,关门掩户。房中茶香仍浮,于细微处动人心。良久,才听闻她幽幽一声叹息:“命星在天……黯星重绽光芒的异象,又是何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