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七 别有佳风月(2/2)
皓月倾霜之夜,秀山丽水之畔,有高楼双出,檐牙高啄。流风吹水雾轻云缭绕其间,缥缈宛如仙境。内中往来,多是绣衣男女,步态灵动,修行之人。
只是这般佳地又有佳风月,只见人行,却不闻什么言语声。整座风楼双阙似乎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严肃气氛中,叫人屏息静气,生怕惊动了什么。
庭中玉漏滴银液,转眼已至子正。同样沉如静水的深处院落中,蓦然响起一声弦音,随即琴声杳缈如流水,带着一种奇特悠扬的韵律,缓缓在院中扩散。而琴声所出处,院中雅阁的三层楼台已在音律中抹上了一层淡淡莹光,月华皎洁,倾注其上,又在琴声引动下化作银绡一般,徐徐落在房中锦榻上。
锦榻罗帐中沉沉睡着一人,正是在龙山地xue大阵中受了重创的玄曦。此时他通身并无多少皮肉伤口,脸色却仍是苍白不见血色。即便人在昏睡,仍微微皱眉咬牙,似在承受着偌大的苦楚。而更为奇异的,乃是在他周身流窜着一股股金银双色电弧,时隐时现,漫无章法的跃动在身躯之间。弧光每每一耀,玄曦的眉头便要紧上一紧,冷汗汇在鬓边,已经濡湿了大片鸦黑。
月华凝作的银纱就在此时覆盖而下,沁凉如水的玄阴之力与金银双色电弧全无冲突,只源源不断融入玄曦周身,滋养他恍若被灼烧得枯焦的经脉。琴声悠悠,月色也同样幽幽,淙琤不绝不疾不徐,直至玉绳一转,渐离中天正位,才同样散去了。
琴声一歇,整座风楼双阙中将近凝滞了的气氛也终于一卸,复听得风声水声、秋虫蛰鸣声。而一直在院外静候的青垣也精神一振,飞快进院到雅阁下,扬声道:“右阙主,青垣请见。”
静谧夜中,即便他这一唤算不得大声,也足够让人觉得太过突兀了,连青垣自己话一出口都觉得有些懊恼。好在阁中之人不以为忤,稍待数息,就听到一个极为淡漠的女子声音传出:“进来吧。”
阁中摆设玲珑,锦茵玉屏,有层层帘幕掩映。但架架银烛光焰辉煌,仍照得室内一片通明。青垣一路来到静室,有屏风隔在锦榻前,烛光映透绣纱屏风,也将正坐在锦榻边的女子身影映在其上:“右阙主。”
玄绯微微颔首:“可是方从子午谷回来?”
青垣点头:“才回来不久,左阙主的情况如何,可有好些了?”
“左右性命无恙,只不过待龙弦与元神彻底相融,温养经脉渐渐恢复罢了。”玄绯微垂头,似是瞥了枕上人一眼,“说罢,子午谷那边的消息如何?”
青垣叹了口气:“称不上不妥,但也有些麻烦……日前已有碧云天派使者前来,月下集生变,身在其中的西天云主不知所踪,据他们回返的弟子说,乱中失散前,正见到他以剑遁深入开裂的地xue,此后就不知所踪。”
“地xue?”
青垣尴尬的搓了搓手指:“就是左阙主也陷身的那个地xue,碧云天后又派人返回深入查探,除了有交手痕迹留下,别无所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青垣愈发吞吞吐吐,“只是现场残留的交手痕迹,似是西天云主与左阙主交手造成,难以避嫌。因此宗门传唤我与碧凝师妹回去,细说当日缘由。”
“他与剑清执曾交过手?”玄绯长眉一皱,“为何你与碧凝不曾说?”
青垣愁道:“我也是之后才被碧凝找去,据碧凝说,她在洞xue一处分支遇到左阙主后,就一直同行。但不知为何左阙主情绪变得十分焦躁,她不敢多问。跟了一路,直到地xue中忽然连连爆响,地动山摇,有飞石将她砸晕,再醒过来,就只见到重伤的左阙主,别无他人了。至于西天云主何时出现过,又是否与左阙主动了手,她也是不知。”
“碧凝可在?”
“碧凝师妹留在子午谷,不曾与我一同回来。”青垣摇头,“不过有赤明圃的石脉主事范先生居中作保,确认他为左阙主诊治时,并未发现有碧云天招式留伤,想来碧云天也无法抓住这一点不放。师妹既然全不知情,稍待使者离开,就会回来。”
玄绯点了点头,复垂眼:“既不与他相干,祖父便自有周全安排,不需多虑……”正说话间,忽觉小指指端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酥麻微刺,尾音不由轻轻一岔,立时噤声,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夤夜赶路回来也辛苦,去休息吧。”
“那我先回去了……”青垣也忍不住往锦榻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适才玄绯细微的岔声他亦有察觉,只是随即便被遮掩,并不知发生何事。而屏风纱幔叠叠,即便尽力,也不过仍是雾里看花般的望见人影与床榻,并无异动。他借由见礼转身偷瞥无果,只好当真退出了静室,压着一肚子的好奇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榻上枕褥间忽然传出一把极为虚弱的声音,语调却偏还是倨傲的:“纵然剑清执的修为当真不弱,想要伤我至此,也不是那么容易!”
玄绯低头,对上一双漾着些许不屑的黑眸,惨白脸色,更衬得眸色如同黑晶,倒添了几分精神。自龙山事后,时至如今,还是这双眼眸第一次清醒着睁开,玄绯像是怔了怔,眼中亦有微光划过,但随即便收敛起来,淡淡道:“你自爆真元重伤己身,自是不关西天云主什么事。非但事不关他,如今碧云天反要找上门来,问你讨要他们的云主呢。”
“我怎么知道……咳……他去了哪里……咳咳……”玄曦强撑出了几句话,自己先气短咳了数声,犹不肯罢休,还要继续道,“碧云天找上门正好,他们……咳咳……也正有一根小辫子被我抓住了!”
玄绯却不愿他这副模样还要逞强说话,将脸扭开些:“碧云天又没有找上风楼双阙质问,你安心休养就是,旁的不必操心。”说着,干脆就要起身离开。
但她方一动身,微凉的温度连忙复上了她搁在榻边的那只手,适才细微的麻刺触感又一次传来,还有玄曦气息不太稳的声音:“等等!”只是立刻也看到了两人指掌相触处一闪而过的光弧,忙又挪开了,随即愣愣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颇是心虚:“这是……”
玄绯轻轻咬了咬唇:“与龙弦元神相合,是你自己的选择,却怨不得旁人。”
“我知道。”玄曦又盯着那几股在自己身上乱窜的金银光弧半晌,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是当时权宜之策,不过我既然敢这样做,纵然龙弦至宝,也只能化入我元神之内,岂能反客为主。”
他说得气弱又坚定,玄绯不置可否,不过也没再执意离开,坐在榻边,目光追着那些不时一闪而没的光弧,沉默不语。玄曦却不肯这般的沉默着,勉力深吸了两口气,重又将那只手擡起来些,去碰触玄绯的。将触未触,玄绯指尖微动,似要挪开,又作罢了。床榻之间,不过方寸,何况两手间距,念动念熄,彼此皮肤细微的温度已轻轻贴合。只是这一遭,金银光弧依然耀动,穿梭在指隙之间,待到跃过玄绯指间掌背,带来的却不再是略有桀骜的细细刺痛,而是如一贯熟悉的温柔缠绕,在肌肤上驯服流动。
玄绯面露意外神色,擡眼就见玄曦纵然气息虚弱,还要扬起丝自负神采:“以元神之力压制住龙弦,于我又有何难。”只是随即,他脸色陡然一变,忙不叠的将玄绯的手放开,随即喉中一声闷哼,嘴边眼见便有血丝渗了出来,额头冷汗滚滚,渗入鬓边枕上。
玄绯神情同样一凛,彩袖一拂,十指轮弹,顷刻在他周身几处要xue灌注真气,压制龙弦反噬。玄曦知是自己莽撞,不再执拗,也徐徐调动自身真元配合。好在玄门“九转灵犀”心法妙用无穷,同修之间更有奇效,几番纠缠,到底将龙弦之力安抚下来,化暴戾为温和,继续极缓慢的往元灵血肉中融合。
直到这时,玄曦终于讪讪一笑,还没开口,先又咳了几声,越发显得唇角血痕蜿蜒,分外唬人。玄绯拿过帕子,一言不发,但擦拭血迹的动作轻柔又小心,一点一点抹拭干净了,扭身拿过榻边小几上的银杯水盂,让他漱去嘴里血腥味道。
玄曦难得老实的听凭她摆布,仔细拾掇停当。眼见玄绯将脏污了的几样东西拢在一处,转身要走,忙又奋力的用小指头一勾她衣上绣带,然后一点点攀握进了掌中,低低叫了声:“绯卿……”
缠绵两字,登时拴住了玄绯脚步。非但如此,似乎连之前一直充斥在静室中压抑的沉默也被一并驱散了。重又听得风过、见得云过、清冽滴壶中水声过。
玄绯轻轻吐出一口气,磨过身低头看他:“此时知我,彼时如何?”
玄曦安躺回枕上,手指仍绕着那根绣带,略显疲惫的半合了眼,沉默一瞬才道:“我在龙山地xue中见到了一个人……”
玄绯皱眉:“除了西天云主,莫非还有旁人在场?那人……就是让你心思失序,莽撞自残的原因?”
玄曦抽了抽嘴角:“算不得莽撞自残……吧……”但随即想起自己还在示弱当中,立刻丢掉了这一两分坚持,转而去说心里更觉纠结之事,“是个……早该不存在的……熟人!”那“熟人”两个字被他咬着牙挤出来,哪怕声音虚弱无力,磨牙不爽的态度也十二分鲜明。
玄绯一瞬沉默,玄曦的这副模样她并不陌生,每每都在提及一人时出现。只是此一“故人”明明已音讯早湮,亡故之身,何能再现?但还是应着玄曦的话开口道:“碧云天的朱络?”
玄曦立刻不屑哼声:“就是他!”
“五年前碧云天生变,传出震、离双天首徒一死一失踪的消息,虽不知详细,但众人皆认为两人俱已身亡……难道朱络竟当真只是失踪未死?”
玄曦继续用鼻子哼声:“碧云天遮掩此事,说不得有什么内情。朱络,哼,朱络非但出现,还与剑清执同行,那想来碧云天也是明知此事。却偏要对外放话失踪,玩弄什么伎俩!”
玄绯思忱了一下,摇头道:“此乃是碧云天内务,不与玄门有什么相干。他们既然要做隐瞒,就随他们。”她停顿一下,视线重在玄曦一身扫过,忽而叹息,“为此发作,你又何必!”
玄曦气势立刻一软,别扭道:“我只是不喜欢他。”
玄绯无奈:“我与他不过幼时匆匆见过一面罢了,这些年过去,连他的模样都已经记不得了。”
玄曦还是有些不忿又有些委屈:“祖父当年还想将你嫁他……”
话没说完,唇上忽然被抵住了一根纤细手指,轻巧巧封住了牢骚,也叫玄曦每每一肚子的郁气烟消云散。眼前红帐玉烛美人,锦绣温柔,还气恼什么朱络?登时都被抛出九霄云外。玄曦眨眼,就着轻按在嘴唇上的手指,有点含糊的又唤了声:“绯卿。”唇齿开隙,似有似无的,轻轻抿过了淡粉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