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三 旧地重游(2/2)
只是话如此说,身负封禁之力,又挂着伤的两人与“老弱病残”这几个字也差不了什么。真要立刻生龙活虎的动手将这屋子收拾一遍,不免太难为人。对看半晌,还是只能先挪进了屋里,勉强落了脚,各自修养,再谈后话。朱络的伤势好在不算严重,瞧着剑清执走了几步路,又脚下发虚、摇摇晃晃的样子,当真心惊胆战,候人终于在卧席上坐下了,忙道:“小师叔,你的伤怎么样?”
玄曦尽释元功的那一击当真凶悍,至今五脏内腑之中,仍觉气息紊乱,钝痛纠葛。剑清执硬撑了这片刻,甫一落座,立刻就要盘膝吐呐,运功疗治伤势。只是心念已动,却无真元回应。他呆滞了一瞬,才又记起眼下尴尬的僵局,顿时心头撞上一股恼意,也不知是冲着朱络,还是龙山山xue中的那片金光。
朱络偏还在这个时候忧心忡忡嘘寒问暖起来,剑清执气息一哽,着恼的瞪了他一眼,只是怒气牵动伤势,倒先让自己咳了半声,眼看着嘴角又溢出几缕血丝。终于又是无奈、又是堵心的将眼睛一闭,合身向后斜靠了靠,也不管墙壁一片灰突突的腌臜,兀自养神去了。
朱络见此,也闭了嘴,轻手轻脚到一边坐下。那角落里摆了个粗木小柜,连漆都不曾涂过,胜在木料厚重,榫卯结实。柜上也不曾安锁,只严严实实的关了,大概算是这屋子里头最值钱的几样家什之一。
他过去拉开柜子,里头零零散散放着几个巴掌大的陶瓶瓦罐,器皿粗糙,却都用黄蜡封了口,存放得很是周全。朱络在里头拣选一回,抓了两个出来,小心翼翼搁在了剑清执身边一步之距的小案上,这才挪步出去了。片刻后,外间灶下“咔嚓咔嚓”几声,忽的冒出股烟气来,升起了火。
这时候朱络倒是庆幸自己过起日子当真还算勤快,厨下积柴尚有不少,随手可用。只是锅釜俱脏,早前存下的水也已用不得了,那边升了火,就又拎了木桶去院子里提水刷洗。纵然小心,还是不免乒乒乓乓的动静,配着他一步三晃,泼泼洒洒的步子,想不叫人听见也是不能。
剑清执自然也是听见了,他自朱络蹑手蹑脚的出去时便有所觉,忍了这一刻,到底还是微微掀开了眼皮,先往手边小案上瞥过去。
两个陶瓶就那么大刺刺的搁在案上,瓶口各自贴了大红的纸签。剑清执虽被禁了修为,目力还在,一眼看得清楚,上面红纸黑字的,一个写着“大力通神丸”,一个标了“起死回生百宝丹”。看笔画字迹,显然就是出自朱络之手,登时叫剑清执刚刚顺服了些的那口气又险些堵了胸口,哼了一声,眼不见心不烦的一闭眼,躺回了卧席上。
等朱络烧开了一锅水,再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剑清执已经沉沉睡过去了的模样。许是胸腹间伤势难过,他半侧了身子斜躺在卧席上,睡梦中仍拧着眉头,很不舒展的样子。朱络一时有些愣神,不自觉也蹲了下去,凑近了细辨。他对剑清执的五官面貌自然是熟悉的,只是打小见惯的便是这张脸一本正经到有些严肃的神情,即便偶有伤病,也无太大的变化。如今一别数年,对修行之人来说,眉眼轮廓并无什么不同,却总觉其中神韵有了些细微的改变。也不知是因接任了西天云主之位,肩担甚重,还是怎的,哪怕重逢以来,几次见他急怒,眉宇之间,也仍带一抹难开的颜色,似有心事重重。而至于畅怀之时……朱络顿了一下,悄咪咪伸手,虚虚点在剑清执两边嘴角,做了个上弯的动作,只是没敢当真按上去,就又颓然放下了,有点迟疑的改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小师叔,你为何不开心?”
剑清执自然不会作答,反倒是朱络蹲得有些脚酸,揉着肚子干脆往卧席一角坐下去。手掌才一按实了,潮湿冷硬的触感鲜明得登时让他一僵,有点不大相信的重新掀起一角被褥,又往里面深深摸了一把。
仍是满把的湿凉。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老秋时分,常有大风大雨,屋里久无人照料,又不开灶火,自是免不了的潮湿阴冷。剑清执大约是伤得太重,连累精神疲惫,即便难过也硬挨着睡了过去。但一时半刻倒还罢了,两人如今身上都带着伤,要是在这被褥上睡久些,怕不是伤势未愈,又招来一身的寒症。想来想去,朱络不免有点发愁,再伸手轻轻探了探剑清执的额头面颊,睡中也带着不安稳的凉意,只得下了个决心,转身去灶下翻了把药锄,往墙根下刨了起来。
剑清执是被眼前隐约跳动的火光一点点晃出了梦境的。那一簇红黄颜色带着腾腾的热度,烤得人眼前发亮,脸颊发烫,又因着透进来的风摇摆吞吐不定,几乎晃动成了一道让人眼花缭乱的怪异光线,磨人之极。剑清执不堪其扰,纵然身上仍是难过,眼皮沉重,到底还是挣扎着晃了晃头,努力分开了两条缝,去寻那恼人的光热来处。
只是这一张眼,忽觉不对,自己竟是被个人满把搂在了怀里,前胸贴着前胸,连下巴亦是搁在了那人的肩头上,正越过个头发略有蓬乱的后脑勺,冲着一个熊熊点着的火盆——扰人睡梦的火光,自然就是来自那盆中的火焰了。
全身陡然一僵,一声喝问还没来得及出口,抱着他的人倒先察觉了,吭哧吭哧笑出了声:“小师叔,你醒啦?那正好,来挪一挪,让我把被褥重给你铺一下。”一边说着,一边禁锢在腰背的力道一松,重新落回了卧席上。当面正是朱络笑眯眯的脸,瞳孔明亮,皆是坦荡。
剑清执迎上他的目光,自己反倒有些觉亏,“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缓缓挪身下了卧席。这一动弹,才觉一身难过,身上睡出的热气外,又有在被褥上沾染到的冰凉凉潮气,混杂一处,怪异又冷黏。
朱络看他神色便也明了,立刻指了指身旁的一堆东西献宝:“小师叔,等我把这潮气被褥都给你撤换了,再睡下就能舒服许多。”
剑清执的目光便不由得随着他的手一转,借着火盆中跳动的火光,看清满当当堆在旁边的,原是几件簇新被褥。料子皆是粗糙的土布,胜在干爽蓬松,甚至还带着点新棉花的清香气,顿时心中也是一软,声音难得缓和了道:“有劳你了。”
朱络快手快脚的开始收拾,边有点自得的笑道:“我就记得,三婶家的闺女婚期定在了年尾,如今虽说还有几个月,嫁妆铺盖想来已先准备得差不多了。果然央着花了些银钱就买了来,左右时间足够他们再准备一套,也免了咱们今晚在这冷床冷褥的受罪!”
剑清执本也有意帮手的动作却是因他的话一顿,心情登时复杂,瞥眼再看了看那卷铺盖,青布的新褥子倒还罢了,另有葱绿的棉被上铺着大朵大朵大红大黄的鲜花,连着同一块料子缝出来的枕头上,还绣了一圈小小的喜字,忽的就生出一股转身离开的冲动。只是还没等他当真付诸行动,朱络已经麻利的收拾好了,半拉半推着只一下,就将他重新塞回了卧席,自己也颇是兴奋的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抱着被子埋住脸,深深吸了口气蹭了蹭,感慨万分:“当真舒坦的日子啊!”
剑清执板着脸,挪开了几寸,冷哼一声:“你的知足倒也得来的容易。”
朱络“哈哈”一笑,干脆翻了半个身,搂着棉被仰面躺着看他:“一箪食,一瓢饮,布衣劳作,身无长财,汲汲营营三两田地,平平凡凡终其一生,也是寻常百姓家难得的一份知足。仙有仙行,人有人途,比之大相径庭,其实也不过殊途同归而已。知足,知足亦是长乐,神仙之乐啊!”
剑清执听入耳中,心中忽却一动,随之更是一恸:“呵,知足……么?若你当真做如此想,倒也好了。”
“呃……”朱络受噎,吞了口口水,干笑一声僵硬的转了个话头,重又爬起身,从小案上端过一个粗陶大碗,“小师叔,先用药吧。”
“嗯?”剑清执却也时刻未忘自己身上伤势,一听他提,立刻就要往怀中去摸丹囊。只是手方动了动,想到如今半点真气也提不得,丹囊自也无法动用。平白空放着许多碧云天带出来的灵丹妙药,毫无半点用处,心中不免又沉了沉。只不过这段时间连番打击下来,也不知是不是禁受得习惯了,倒也还能淡定,沉声道:“这点伤势不算严重,养过几日也就够了。”
“哎!”朱络这才有机会显摆,立刻捞过那两个陶瓶,捧到剑清执面前,“小师叔,你放心吃,我在三里村做了这几年的方者,手底下到底还有些玩意的。这两瓶药用料虽说寻常了点,也是依着丹房里的手段炮制出来,不比碧云天的仙家妙药,但聊胜于无嘛!来来来,我拿给你吃……”
剑清执便眼睁睁的看着,朱络将封蜡掘开,先取了两丸“大力通神丸”,再配上三颗“起死回生百宝丹”,一把握着递到自己嘴边,连声催促:“吃啊,快吃吧,吃了药伤才好的快!”浓郁的药味先入了鼻,稍一细品,就能分辨出其中几味主料,果然都是些培气化淤固元之物,对如今的伤体,也当有助。只是一想到那大红纸签上的两个名字,剑清执便觉自己的嘴巴怎样都不想张开,反而下意识的又抿了抿唇。
朱络却不知他这是又在别扭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朱络只得苦恼道:“小师叔,这……我这眼下实在没什么饴糖蜜饯的……左右这药也不算很苦,你先凑合一下?我再给你多倒碗水喝?”
剑清执一僵,忽的恼怒瞪他一眼,一张嘴将那几丸药尽数含了。也不取水,直接三嚼两咽下去,才硬邦邦哼出一声:“不用!”
朱络见状,“嘿嘿”一笑,也挖了几颗填进了自己嘴里。两人各自服药后,虽说真气难动,仍各分了一边,闭目静趋药力发散。想来朱络倒是不曾在这一点上唬人,虽说丹药寻常,渐渐仍能感到一股暖气化散在经脉脏腑之中。一直以来钝痛不止的伤处,得其滋养,当真略有缓解。只是比之原本期望的疗愈速度,到底还是差了太多。
一思及此,剑清执不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定不下神继续静坐,索性缓缓张开眼,借着微微倚靠背后棉被的姿势,打量起近在身旁之人。
朱络端正坐着,不扯皮打趣的时候,形貌气度也颇端然。剑清执看了一回,再想一回,忽的自顾自笑出了一声。
朱络立刻察觉了,连忙往前一探头:“小师叔,你笑什么?”
剑清执的目光又在他脸上寻梭两个来回,才慢慢道:“笑这五年不见,我竟然还能从你身上,看出几分当年的南天离一脉大弟子的模样,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朱络猛的睁开眼,咫尺照见剑清执,口气虽是清淡甚至带了点笑意,一双眼中却光华敛垂,全无半点轻松叙旧的颜色,倒好似结了一层薄冰,将流动的眸光和心思皆冻住了,沉沉不愿人知。他的心里忽然就也觉得一沉,勉强笑笑:“小师叔,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问你话,几时还需挑选时间地点了?”
“小师叔……”朱络又唤他一声,口气中鲜明的,带上了几分央求,“小师叔,夜深了,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好不好?”
剑清执没应声,盯着朱络的目光也不曾挪开,固执的锁在他的脸庞眼睛上,像是想要直接凿开那一层皮肉骨头,看到最里面去,深藏的、或是遮掩起来的,本来面目。
朱络却叹了口气,得不到剑清执的答复,索性也不等了,向前一探身,推着剑清执躺了回去,一手扯过棉被,严严实实盖上,一手擡起,轻轻的压住了他的眼睛:“睡吧,小师叔!”
剑清执半个“你”字哽在喉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仍是不吭声。只是也没当真一把甩开朱络,而是就着那个有点别扭又僵硬的姿势,直挺挺的躺在了枕头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久到朱络觉得自己保持这个摁着人的动作手腕都有些酸了的时候,忽觉掌心传来一点极细微的触动,似是什么细致绵密的精巧物件,轻缓的擦过了手心最敏感的软肉。
他下意识的将手一缩,擡起来的手掌下,剑清执到底还是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