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一 故人茕茕(2/2)
“为何会是你,朱络?”剑清执语气一促,“你为何会在这儿?你如何出现在龙山古月?你不是早就……死在了平波海?”
他问得急切,竟似有些乱了方寸。一连数问仓促出口,才觉出失态,硬生生又掐住了,一时间只能咬牙瞪眼,瞧着朱络,不再开口。
朱络垂着头听他一连串的怒斥,并无分辨之意。只是待听到剑清执忽然哽住了问话,才忙擡头:“小师叔,你消消气,消消气……”
“跪着!”剑清执又是一怒。
“好好好,我跪着,我跪着,你先别生气。”朱络刚刚擡起半分的膝盖又砸了回去,龇牙咧嘴抽了口凉气,才又老实道,“当年我侥幸未死,漂泊远离了碧云天地界,一路辗转后,落脚在三里村,虚度这几年。月前巧合结识了小越和小九,因此陪同他们一路来到龙山。只是不曾想小师叔你竟然也来了,还带着……又寒……”
剑清执缓缓呼出一口气,尽力平了平声音:“你适才倒是出手救了又寒。”
提到君又寒,朱络的口气忽然欢喜起来:“是啊,几年不见,又寒的个头窜得好快,一晃都这么高了……”忽又叹了口气,“他想来过得还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肯认我这个大师兄!”
“他过得自然不好,也不想认你这个师兄!”剑清执牙缝中挤出字句,两人间刚刚略有缓和的气氛登时又是一僵。朱大被噎了个正着,干笑两声:“呃……也是,是我的过错,叫又寒也蒙羞了。”
剑清执冷冷道:“蒙羞的又岂止又寒,南天离一脉皆受牵连,若非长恭师兄德威深重……”他猛的咽下后半截话,“你为一己之私,屠戮同门,又岂是‘过错’两字可以轻描淡写!”
朱络苦笑一声:“是,是我失言,昔日犯下的罪责,我皆愿服罪,并无半点开脱心思。小师叔……我让你失望了。”
他清淡淡一句话,入了剑清执的耳,顿时换来胸口一阵涨痛,几近失态。剑清执猛的一扭头,别开了脸:“你既然知罪,就随我回碧云天。有什么话,审堂之上,对先祖师说去吧。”
“小师叔!”朱络忙一伸手,牵住了他半片衣袖,“小师叔,此时我尚不能回去,望你体谅。”
“嗯?”剑清执怒极反笑,“你这是何意?”
朱络叹气:“杨辰师兄之死,要我抵命,我当无怨言。但眼下我身负两事,尚……死不得!小师叔,容我将这两事完毕,定回碧云天领罪,到时杀剐截戮,绝无二话。”
“你戴罪之身,反倒与我讨价还价?”剑清执冷哼,忽然翻手,丹霄瞬握,虚虚架在了朱络颈边。冷锐剑意,尚未挨身,已先在皮肤上割出浅浅一道血痕,“你莫非当我不敢现在就斩了你么!”
朱络仍直直跪着,梗着脖子看似一动不动,实则悄悄向剑刃旁挪开了那么一点点距离,才道:“小师叔,你的天资高修为好,打小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我难逃一死。只是这两件事,一为他人信我,临去而托;一为……更重逾身家性命之事。此两事不竞,朱络瞑目不能。小师叔,我与你也算自小一并长大,该知根底,你信我这一次可好?”
剑清执冷笑,持剑的手稳稳,却闭了眼,似不愿目睹:“好一个知根知底……便是五年前我闭关一出,就听闻南天离首徒刺杀了杨辰师侄,叛下碧云天,被三天联手追拿,诛杀在平波海这般知根知底么!”
朱络一噎:“我……”好多欲辩之言一冲喉头,又硬生生咽下了,末了只得一句,“小师叔,对不住……”
“叮”一声清脆,打断他的话尾。朱络一低头,却是剑清执扬手将寸心鞭掷在他的膝边:“你走吧,此后山高水远,莫再出现在碧云天之人面前。否则,我定当亲手拿你回去!”
绝言入耳,一样伤心。朱络忽的心中一阵恍惚,似乎觉得眼前情形,曾经有见。他怔怃一刻,嘴巴好似生出自己的意识,脱口道:“当年玄掌门欲带我往子午谷……小师叔,你也曾这样说过……”
话说出了口,两人皆是一愣。朱络恨不得擡手赏给自己一个嘴巴,偏偏在这个时候颠三倒四起来。剑清执却是脑中“轰”的一炸,一时连手都有些哆嗦。剑刃一颤,雪亮的剑光就那么在朱络脖子边晃了两个来回。
朱络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也顾不得埋怨自己了,忙一伸手,虚虚托了下剑清执的手腕:“小……小师叔……你别气,别生气,我真的不提了!”
剑清执含怒一挥手,登时将他拨开:“走!”
“我……”朱络刚要开口,蓦觉脚下生出一股颠簸之力,照亮身处空间的淡淡光芒亦为之一晃。两人同时转头,耳边只听一连串沉闷爆响,忽一泼碎石落如雨下,周遭嶙峋插天的石壁上,迸出数条深且长的裂纹,自足下蔓延上攀,直插目不可及的高处。
剑光霍然一亮,如银屏乍展,扫开了砸向两人的落石。剑清执脸色很是难看,顾不得再斥责朱络,匆匆扫视一圈四周,想要找出闹动的源头。
朱络也在旁乖觉的抓起了寸心鞭:“难道龙山的地脉还在崩毁?”
“不是地脉!”剑清执一扬手又挑开一块落石,目光闪过四周,“是阵法。”
“嗯?”朱络被他一言点醒,这才顾得上去捕捉周围时隐时现的灵咒气息。一望之下,四周石壁高插,不见天日,想来如今身在山腹深处。而聊能照亮的光芒,也正是从石壁上散逸而出,几乎铺满了整个容身的空洞,因无所不在,反而最易让人无视。他张望一回,笑“唉”了一声:“古灵气息!难道非但龙山锢有龙魂是真,连山下亦有阵法镇压?这般的手段,真不知当年有何深仇大恨,才要层层加锁,生怕关押得不够严实!”
剑清执瞥他一眼:“黑龙腾飞,此地禁锢已失意义。走脱了牢囚,也难怪阵法被激发……速寻路离开,否则恐有后变!”
朱络忽的一笑:“原来小师叔你也不知道出路!”
剑清执连理都懒得理他了,一边步量山xue,一边飞快在心中默算可供脱出的方位。只是算犹未竞,脚下震动又起,强烈程度更胜之前。迸裂声中,地开蛇纹,蔓延爬上已显脆弱的山壁。登时听得一声轰隆,足有半片石壁不堪承受,崩塌破碎,斗大的山石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两人之间原本几十步的间距,登时一片尘茫,转眼已被乱石横亘。
只是尘埃未落尽,剑鸣铮铮,划出了一片霞彩,直贯石堆。山石虽说厚重,也难敌丹霄之威,剑锋点处,破碎声此起彼伏,转眼深青色的石块上,密布了蛛网般的裂痕,将近瓦解。剑清执却在这时突的一收剑势,方一侧身,烟尘爆起,石堆轰然化作齑粉炸开,显出后面持了寸心鞭,笑眯眯的朱络来。
剑清执撇开头,轻哼一声:“寻不得路,只能强出了。这山xue应是在龙山山腹之中,嗯……”话音一落,丹霄在持,刃上明光暴涨,丹霞霓彩直透上方无尽之处。凛凛剑威,几要穿山而出,一破百丈石xue。
朱络见剑清执运动剑意,立刻老老实实避在了一旁。眼见剑光冲霄而起,丹霄霞彩亦映透了他一身。本是西天兑一脉看惯了的衣饰,平生矫矫仙姿,夺目非常。不知怎的,朱络耳边忽然就有声音鲜明无比的开始叽叽喳喳:“他天赋好,本事也好,人又上进正派,如今的成就,我是望尘莫及喽……”愣了一下,朱络才分辨出那原是自己前几天与越琼田的闲聊,炫耀之意,如今听来竟是满溢。当下偷笑了几声,才匆忙敛起神色,再看局中。
剑清执自是不知朱络那点小心思,他一剑凝元,要破龙山石xue。但到底身陷之处究竟其深几许,或是石xue之中可还有其他变故,俱是不知。因此并不敢托大,喝起丹霄,先存试探之意。第一剑沛然斩落,并非施展全力,只见剑虹璀璨,直冲天顶而去,一闪没入,几是同时,头顶漆黑尽处,应声映现了大片龟裂光痕。
山穹应剑势现出裂痕,似是石xue将破的征兆,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只是欣喜之意刚在心头一闪,朱络猛有察觉,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小师叔!”动作反比出声更快些,一闪而至剑清执身旁,将人一掩。
几是与他动弹同时,穹顶龟裂出的浅金色光痕流泻延于四壁,快若疾电,转眼汇于一处,凝做了儿臂粗的一道金光。光芒之中依稀闪过几笔古奥难辨的符文,只须臾间,反吐巨力,蹈来路而还。朱络振鞭一挡,下一瞬一声闷哼,已倒跌出去。金光穿肩,强悍的力道余势不尽,连着匆忙在后面一扶朱络的剑清执也失了稳当,一手揽住人,一手背剑,一口气退后了十余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顾不得其他,立刻去看朱络情况:“朱络,你怎样……”
半截的问话硬生生卡在了齿间,暗淡光线下,赫然照见朱络牙关紧咬,却没能咬住几丝溢出嘴角的血痕,刺目鲜红。剑清执心中猛的停跳了一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朱络靠在自己手臂上的身体也没半分力气,全仗着自己一手撑持而已。
“朱络!朱络!”剑清执轻抽了一口气,反手插回丹霄,不敢轻易移动,直接纳气于掌,掌心贴上朱络背心,缓缓度了一道内息过去。
受他精粹真气润入肺腑,咳了一声,朱络似也缓过了这口气,立刻含糊道:“我没事……”
“闭嘴!”
“我真没事……小师叔,”朱络还要挣扎着扭头,只是全身难以提力,软趴趴的好似没了骨头,扭了半天也是无成,只得有点委屈的继续含混混道:“是我的舌头……”
剑清执一愣,顿了顿度气的动作,仍是一手扶抱住他,一边转侧半边身子,瞥了过去。
朱络忙一张嘴,赫然见他小半截舌尖肿了起来,血沫满口,狼狈又好笑。剑清执一噎,想也没想,立刻抽了手,后跨了一步。不想朱络的全身无力却不是作假,失了撑持,哀叫一声,剑清执察觉不对再要伸手已经迟了,眼见着朱络“噗通”一声,结结实实瘫在了地上。本就遭了殃的舌头又添新伤,顿时脸都疼得白了,眼尾泛红没了话说。
剑清执扎手站在旁边,一时只觉尴尬无比。清咳了两声,才硬邦邦道:“你怎样?”
朱络咽着自己的满口血沫子,挤出一个苦笑,大着舌头道:“无事……只是全身力道忽失,经脉气息瞬间皆被锁了,大约是那道符阵光芒的反噬之力……”他仰头看了看重复寂静的穹顶,忍着疼也要再“啧啧”两声:“剥离龙珠,锢魂于龙山地脉,还要加上难以持武的法阵……这种手段,说实话,这种手段瞧来步步紧逼决绝又狠辣,我反而觉得当初下手之人定是不存杀心,才搞出这样繁琐的禁制来。可惜啊可惜,如今那位前人要禁锢的龙魂已是跑了,留下的阵法壳子,反倒难为咱们不相干之人!”
剑清执分辨着他的嘟嘟囔囔,细一思索也觉有些道理。只是到底目光一晃过朱络嘴角血痕,心思登时还是被牵走了,微微俯下身:“你说你一身经脉气息皆被锁了?那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朱络立刻连连摇头,装乖卖巧:“小师叔……这次真得你背我出去了……”
剑清执低“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并不情愿还是掩了几分心思,目光重又落在朱络脸上,巡视两回。
朱络乖乖仰头任凭他看,忽听剑清执有点迟疑的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朱络这才记起自己脸上尚包着厚厚的几层药布,混乱中帏帽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只剩雪白的布条缠了半边脑袋,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他下意识的想要擡手摸摸,奈何力不从心,念及当初一口咬定要这般包扎起来的本意,只能心虚的笑笑:“我……我我我脸上受了伤,容貌损毁……怕吓到别人……”
剑清执眉骨一动,并指忽出。“嘶啦”帛裂之声,层层包裹的白布顿时被剑气撕碎。片片落下的布屑后,露出朱络一张面容,似乎比之记忆中并无什么变化,又似已全然陌生。剑清执怔愣一瞬,哑着嗓子开口:“伤在哪里?”
朱络没想到剑清执这般的干脆利落,脸上束缚感一去,心中便也“突”的一跳,硬着头皮道:“左……左边额角。”
剑清执弯腰低了头,微微眯眼,当真去打量他的额头,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朱络轻轻抽气,一瞬不瞬的反看回去,见剑清执的眼瞳清亮,内中果然映着一副自己的影像,只是额头上已经只剩了浅浅一道粉的伤痕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朱络不大甘心,更尽力去看。目光所对之处,余隙忽然却瞥见了一道流光,自剑清执身后的黑暗难辨深处,瞬冲而至。
耳畔忽响金声玉振,乐声之中,更藏杀机。剑清执瞬间被拉回了神思,急忙反身一挡。光弦七变,诡路难猜,被挡下了大半,却尚有两道冷光一折,擦身而过,结结实实击在了朱络身上。
朱络闷哼一声,这一遭当真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了一口血出来,眼前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翳。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人踏出阴影,声音森然:“朱络,当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