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二 龙山古月(2/2)
碧凝也低了头小声道:“是碧凝愚钝,有负左阙主寄望。”
玄曦看了看他二人,又把目光一个个在旁边师弟妹们身上盯过去:“你们也都当记此训,若再有修行惫沓之事,定要重罚。”
当下众人齐齐挺身应“是”。玄曦这才轻轻哼出一口气,拂袖负手:“继续前往龙山古月,路上不可擅自脱队。”
朱大三人因祸得福,借得林明霁的东风,免去那番爬山涉水辛苦,换作白羽凌霄而走。玉翎之速迅疾,几人身在空中已过一日之久,满目白云过眼,长风惊吹,渐渐昏然不辨东西,只觉天风擦耳而过,整个身子却是稳稳当当,并无半点跌落之虞。又因仙禽通灵,并不需自己费心掌控,越琼田趴在鹤背上,几度稀里糊涂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中,忽然被人不轻不重推了一把,耳听朱大催促道:“快看!”
他迷迷糊糊睁眼,甫擡起头,一片金光紫霞落入瞳中。天光微明,远处望见一带黛色连山,蜿蜒起伏,宛如龙蟠。那一片璀丽却不算刺眼的霞光正从龙角处的山峰后透出,不过片刻,愈见绚烂,愈见明亮,骤然,金霞奔涌,托起了丹珠般一轮红日,晨曦自天边峰顶卷铺流泻而下,映透群山。
越琼田“啊”的张大了嘴,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睛,惊叹道:“好漂亮!”
朱大与他并排伸头看着这难能得见的日出,忽的伸手向远山一指:“那便是龙山了吧?”
巍巍古岳,莽莽连山,传闻古有神龙栖息于此,因失了龙珠,才化作这一脉青山。龙神传说虽远,灵迹却古而有之,每逢三五之期,月照灵峰,峰顶卧龙潭上,便有神龙影像化显。乘月蟠云,鳞爪毕现,可谓奇观。龙山古月之称,因此而来。只是名山绝景,隐于渺渺之中。若非炼气界中人,得口耳相传,寻常巷陌却是既不得闻,亦难得见了。
炼气界中十年一度的“月下集”,便是选在此地。与会之人,多是青年后起之秀,或是三山五岳闲散修者。名为交流修行法门,实则反倒是炼气界中各大门派家族屡屡释出些于本门无伤大雅的修法武诀法器之类,兼济后生晚辈的用意更浓重些。到底仙门难叩,想要拜入那些高门名第也非易事,因此这九年一聚的月下集,倒也叫人趋之若鹜,每每热闹非凡。
来人既多,少不得良莠不齐,诸事繁杂。自有月下集以来,炼气界中数宗门联名,便议定了解决之法,排职论责,轮流做起东道。这一遭恰逢其任的,便是赤明圃。
几大名门,平日往来甚多,越琼田出身的玉完城与赤明圃,算得上世代有交,因此不费什么力气就安顿下来。只是除却月下集之期,龙山古月并无定居派门,疏疏落落几排房舍,大多就地斫材砌石而成,取其百十年来,打理方便。但对于入住之人,不免有些克难寒酸了。
这时便显出了赤明圃的便宜之处,他这一门乃是长于炼丹药理,最擅培育许多药草木植之类。须臾之间,唤起许多藤萝花木,攀墙绕窗,簇簇繁英似锦,将原本暗淡陈旧的石屋点缀一新,更添许多别样的风流雅致。
越琼田身份非常,所受乃是上宾礼遇,专在风景秀丽处拨了两间屋舍与他三人休息。屋外石墙之上翠缕随风,房内亦有香草鲜花,铺衬得纤秾合度,没有半点失礼之处。
只是一直昏睡的伏九倒还罢了,朱大与越琼田两个,前脚刚在鬼萝迷阵之中侥幸逃出生天,回头再看到这些蜿蜒如毯如帘的翠绿藤萝布满栖身之处,顿时都觉头皮有些发麻,颇生忌惮。却又不好意思对那些赤明圃的门人说些什么,只能相对苦笑,勉强安顿下了。
有了赤明圃的照拂,虽说掌门足今古泊穷年尚未来到,但应对伏九的虚耗之症,随便哪一位门人出手,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当下有人送来饮食药品,听凭他们自便。越琼田有点笨手笨脚的捧了药去喂伏九,朱大终于得了空,便去端了一盆水,打理一下自己血涂涂的狼狈模样。
伏九神智昏昏,药汤中又添加了几味安神定气的药材,好容易灌了下去,反倒睡态更浓,全无苏醒的迹象。依送药来的赤明圃门人说法,伏九服了药,最快也要后日才会醒过来。在那之前,守着也是无用,不妨随意走动走动。龙山古月终究胜地,看景观潭,也是妙事,更现在月下集未开,诸人未至,尚还清净。
越琼田听得动了心,趴在桌边吃饭,塞着满口的食物就比比划划的跟朱大念叨起来。他虽是头一遭前来龙山,听过的传闻却是不少,讲起些好景致所在也算头头是道。正说得兴起,听到身后人走过来,忙扭头,却在下一瞬“噗”的喷出了半口饭。
朱大手疾眼快向旁边一闪,躲开了他这招出其不意的“天女散花”,一手还拉扯着衣襟:“这又是怎么了?”
越琼田也忙颇不好意思的扯了绢子擦嘴,边就忍不住又是乐又是讶异:“朱大哥,你这是……什么打扮?”
朱大那一身褴褛已经换下了,赤明圃的门人帮着找来的替换衣物虽说简单,料子式样终也带着炼气界修行中人那股飘荡荡的仙气。好在他竟也撑得起这一身的衣物,站在那里乍一眼看,活脱脱很有几分的仙风道骨。只可惜再一眼看到脸上,便绷不住了:好大一片白布条上渗着药液痕迹,满满当当缠了半个头脸,又是臃肿好笑,又在好笑中透着那么些诡异。
朱大却浑不觉有什么不妥,摸了摸包扎得结实的半边脸:“头脸处的红伤最是要紧,必须不叫见到一点儿的风,才能好得平整如初。我厚厚的擦了药,再这样裹上几天,到时候拆了药布,你才知道我这话的好处呢。”
越琼田还是每看他一眼,就要忍不住笑,强撑着道:“好好,朱大哥必然是真知灼见的。只是你这伤如今见不得风,那是要怎么爬到高处去看景?这龙山之巅,高潭近月,风可也是极大。”
朱大立刻道:“爬得低些就成了!”边一擡手,竟还摸出来一顶帏帽。竹编的帽檐下缀了一圈素绢,想来也是赤明圃中门人弟子常用的物件。扣到头上,绢布飘飘垂下,将裹得不堪入目的脸尽遮住了,反而显出几分的潇洒意态。
越琼田为之绝倒,捶桌大笑一通。朱大“哼”了一声,把帏帽一摘,跨过石凳坐下吃饭,边还嘟嘟囔囔道:“这都是前人代代传下的经验,你小小年纪,才会不懂得。”手下却也没被耽误,运筷如飞,将些干稀荤素,一捞食之,大快朵颐。
歇驻之地外,背倚翠峰如簇,绕过排山,就是卧龙潭所在。朱大与越琼田饭后闲逛,两人既没多少体力,又没那御风御器的本事,干脆也不急着往龙潭一带去,只选了隐约有路的一座矮峰,嘻嘻哈哈的,分枝辟叶的慢慢爬上去。
这一阵辰光不早不午,晴天丽日,阳光既暖,又不似夏日那般灼烈。攀爬得身上微微有了汗意,便来一阵通透山风,清清凉凉的又吹去了。莫说越琼田有修为在身,即便朱大,也爬得很是轻松惬意,不过一个多时辰,就登上了峰顶,正是一片尚可立足的土岩,旁生了几株野松,蓬蓬野草,苍青翠绿。
朱大爬上来就不肯动了,一屁股找了块石头坐下,掀了帏帽当成扇子扇凉。越琼田不觉疲累,仍是一身轻松的蹦蹦跳跳,扒到山边抱着块兀岩四处张望,忽的“哇”了一声,大叫起来:“朱大哥,我看到卧龙潭了!”
朱大还是懒洋洋的瘫在石头上:“刚刚那位赤明圃的小童子不也说了,要到三五之夜,月下看神龙飞腾,才是卧龙潭的好景色。这时候望过去,不过一潭深水罢了,还不如……嗯?”他一伸手,从旁边一丛野树上拽下一串红彤彤的果子,擦了擦就往嘴里塞,“这里生着这么多可以吃的野果,还不如多尝几个,又甜又嫩的!”
越琼田就也过来跟他分着抢那果子,边笑嘻嘻道:“不是一潭,是半潭……可恨这山尖尖还是矮了些,视野被旁边的高峰遮去不少,看不分明。”又摇头晃脑叹了口气,“要是玉翎还在就好了,凭它多高的山峰,玉翎要飞过去,也是不在话下。”
朱大想及那白鹤神俊,也是点头:“仙家灵禽,果真不凡。在下见那鹤儿还颇通人言,只差不能开口学人说话罢了。”
越琼田就要笑起来:“林楼主博采百家,本事可不止你看到的这一桩呢!他这手以音律驾驭仙兽的功夫,唤作《太霞章》,乃是上古遗谱所载。他日你若当真去沧波楼走上一遭,楼中豢养的珍禽异兽,才叫你大开眼界!”
朱大登时也兴致勃勃,扳着手指头道:“那可有龙、凤、麒麟……之类?”
越琼田一捂额头:“那些上古神兽,凡间如何还能见得。就算是神兽传下的血脉遗族,当世也是罕有。至少这数百年间,都无人听闻过了。”
朱大颇是失望:“我还以为能看到条活生生的神龙什么的……”一边说着,把手里攒了一把的果核一抛,跑去峭崖之边远望。果然群峰之间,望见一泓深潭,水如凝碧,掩映山中。
越琼田已经望过了一遭,只在他背后笑嘻嘻的,边啃着果子边道:“登高远望,好景色吧!”
朱大不以为意:“这点高的山算什么,我小时候就爬得比这里还高过。向下一张望啊,白花花的云彩都在脚底下呢!”
“噢?”越琼田有点意外,伸了脖子去看他,“三里村哪有什么高山,一片小土包包罢了,朱大哥你又哄我!”
“我又不是打小就住在三里村的!”朱大翻个白眼,也坐回去。这次不摘果子了,地上薅起几根草来,十指灵活,搓在手中摆弄。
不想越琼田却来了兴趣,立刻道:“那朱大哥,你小时候住在哪里?听你这么说,莫非你还走过许多地方?”
朱大坐在山头,极目远眺一回,摸了摸下巴,很是自豪道:“我小时候住过的山啊,比这还要高多了!”他像是回想起什么好玩的往事,笑嘻嘻道,“我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打架的本事不行,务的,虽然有些祖产,少不得我还是要被些同龄的玩伴欺负。”
“啊?”越琼田长大了嘴,像是有些难以想象被玩伴欺负是个什么滋味,但立刻又记起了女萝幻境中所见的伏九幼时梦境,紧张道,“难道他们……也打你骂你?”
朱大反而被他逗笑了,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小孩子间打闹而已,比起过家家还不如……不过倒是有一次……嘿,险些玩了个大的!”
“那是什么事什么事?”
朱大竟还带了几分怀念的意味,边回想着边道:“那一次啊,他们本也是要吓唬我而已,结果失了手,一把推得我从高高的……比这山还要高的地方一跤跌了下去……”
“啊?”越琼田脸都白了,“腾”的站起身,看看山峦又看看朱大,好似见了鬼一般。
朱大伸手一把扯他坐回来,满脸好笑:“你还怕我是个鬼不成?在下虽说跌了出去,又没当真拍到了地上,自然还是活得好好的!”
“那……那是……”越琼田又结巴了。
朱大笑盈盈道:“我那一群的玩伴中,有个孩子,说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偏偏辈分却高,做了我的叔叔。他打小正经,与那些顽童全不一样,只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常常与我们玩到一处。”
越琼田揣摩着他的神色,试探道:“莫非是他帮了你?”
“是啊!”朱大慨然道,“他年纪比我们小,本事却要比我们都大得很。我一跤跌下去,他反应得最快,竟然也跟着跳了下来,抓着我扳住了一块檐……一块树根,然后就跟我一起那么飘飘荡荡的,挂在了半空。”
越琼田听得连连拍着胸口给自己安心,连声道:“还好还好!那后来呢?”
朱大又笑起来:“后来啊,后来有长辈赶了过来,将我们俩都捞起来了。说来我除了吃了一吓,倒是最毫发无损的那个。我那小叔叔被我坠得脱臼了一条胳膊,另几个捣蛋的……当场就吓得哭了鼻子,回头还吃了一顿好打,屁股肿得足有大半个月只能趴着睡觉。等到再后来……再后来我长大了,能一个打他们五六七八个了,反倒离了家,到了三里村。”
越琼田终究不识得他语气最末的一点感怀,犹自拍着手道:“你那小叔叔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朱大点头:“他天赋好,本事也好,人又上进正派,如今的成就,我是望尘莫及喽!”
“是什么成就?”
“呃……”朱大自觉失言,立刻拐了个弯,“在下与他多年不见,怎会晓得。只是他那样好的人,前程自然也会大大的好,就算用脚趾头想想,也猜到啦!”
越琼田连连点头:“好人便是该有好报的!”然后又好奇道,“朱大哥,你可还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再说两个给我听听?”
“呸!”朱大唾了他一口,笑骂道,“什么故事,我这是实打实的真人真事!”便抻了个懒腰站起来,“算啦,要听在下讲故事,那故事可长着呢,留着以后慢慢说罢。一气听完了,多没趣味!这都什么时候了,走走走,下山了!”
“下山?现在?”越琼田明显还有些不大愿意挪步。
朱大立刻加上一句:“找那些赤明圃的人,借些厨下家什,煮好吃的给你和小九补补!”
下一瞬,越琼田立刻跳起身,扯着朱大的衣袖连声道:“走走走,快走,下山啦!”